他此語一出,不但張慎言與鄭瑄連聲反對,就是吳遂仲亦道:“給事中的封駁乃是對帝王行事的限制,漢王雖然英明神武,後世子孫未必如此。這制度還是留着的好。”
張慎言先是引經據典說的唾沫橫飛,待聽得吳遂仲之語,先覺其粗鄙,後來一想,到是至理明言。因也道:“明太祖立國之初,廢丞相,凡事自專獨行。他勤政的緊,每日批閱奏摺,處斷政務,一生中除了偶爾生病,從不荒疏政事。是以廢了丞相也不打緊。待到了他的子孫輩,立時就不成了。漢王今起於草莾,凡事英明睿斷,自然覺得給事中礙事。豈不知百年之後,只怕有一給事中,可以令天下人受益呢!”
見幾人都是一臉惶急,張偉反道一笑,命幾人回座坐下,方道:“不設給事中,並不是說要獨斷專行。爲帝王者固然要尊賢納諫,可做臣子的,便能保重一切出於公心,又或是某一人的思想,能左右全局麼?依着咱們現行的給事中制度,一有不對,某科的給事中即行封還。然後內閣重議,或是我重新下詔方可。那麼,若是那給事中是受人左右的麼?結黨以圖私怨的呢?或是其見識品識並不足以勝任?”
吳遂仲答道:“漢王,前兩問還有些道理。後一問因不至如此,給事中的任命咱們慎重的緊。需都察院覈查,吏部會推,由內閣確定。是以無論品行見識,都足以任其職。”
他身兼吏部尚書,官員任命都出於其有莫大的干連。此次吳應箕突然發難,立時攪的政局大亂,他心中雖是不滿,此時卻是不能不迴護一二,如若不然,可是連自已亦是掃了進去。
因此話有理,張偉到也不便辯駁,只是接着他話頭道:“你既然知道六科給事中容易受人左右,陷入黨爭,就該當贊同我的做法。北京朝堂之上,什麼楚黨、浙黨、東林黨,哪一黨是好人了?東林黨初時還有些銳氣幹勁,一心爲了國事,待陷入黨爭之內,只怕也好不到哪去吧!”
張慎言與鄭瑄雖是明朝文官大員,卻並不是朝局中某一黨的成員,如若不然,也不會淪落至南京閒曹任上了。此時聽張偉痛斥黨爭,兩人深受其苦,頓時都點頭讚道:“漢王此見甚是!大明的黨爭爲禍甚烈,比之唐季有過之而不無及。若是咱們這裡也分這黨那黨的,只怕於國事無益。”
話雖說的光明磊落,實則現在的江南官員系統,早就分做三四派。什麼從龍閩黨、粵黨、新附黨等等,其間又依地域,或是性格學術,又多分小黨小派。其中以閩黨勢力最強,以吳遂仲爲首;東林黨次之,因在江南有莫大勢力,黃尊素等人又是朝中大員,再加上東林黨徒在江南原本就是清流代表,百姓官員中名聲甚是響亮,是以竟能與張偉自臺灣帶來的閩人文官集團相抗。至於何斌陳永華等人,因與張偉關係太過密切,卻因如此,極是害怕結黨招忌,除了何斌在財稅等部有些舊屬下聽用外,平素在家時竟是一人不見,一語不聽,決不肯結黨亂政。陳永華崖岸高峻,又是都察院判,平時官兒們躲他還來不及,哪敢上門去自尋難看?是以除此二人,朝中沒有結黨自重的,也只有幾個潔身自愛,甚惜羽毛的重臣大員了。
張偉雖知結黨不妥,卻知在自已馭下手段下,暫且無憂。待將來有了條件,正好可令這些人依着政治見解,或是利益驅動下公然立黨,或許可使得黨派良性竟爭安然出現於此時的中國,到也是好事一樁。
是以見這張慎言與鄭瑄勸他大力彈壓,嚴禁官員結黨一事,張偉反又迴轉頭來,向二人道:“歐陽修說小人結黨禍害國家,君子卻又是另一種做法。東漢末年的黨人,豈不是一心爲國?此事還在於人君引導,一意禁絕黨爭,一則有人則有黨,二則也傷了仁人君子的心。”
又道:“雖是如此,給事中與都察院這樣身負朝廷重責,督查官員,匡扶君主,杜絕錯漏的朝廷要員們,卻是絕然不能結黨!陷入黨爭,善政不得而行,陋習不能更改,官員有錯而不彈劾,一意只相助着黨人,這如何得了!我意廢給事中,復御史臺,專司審覈朝廷的詔書旨意,內閣的諸項政務舉措,亦需報御史臺備案查覈,有違法不當、行止失措的,御史臺可封回、彈劾該管的大臣;都察院有官員失職、亂政、或是對官員處置不當的,御史臺亦可對該院官員進行評議審覈處置。”
待他說完,底下三人都覺這是恢復以前的臺諫各一的制度,仔細一想,卻又與唐宋制度略有不同。因都問道:“若是御史臺處斷不明,或是因私廢公,豈不是與眼下一樣?”
張偉得意道:“不然。御史臺不設主官,設評議會。御史可多選賢良方正的官員充任,亦要充實精通各種雜學的人才。人數可設爲百人,百人中分門別類,對門應對各部,遇事則羣商而行,衆公議而行事。他們又不需要行政,不怕辦事拖沓,只需對朝廷政務拾闕補遺就是。是以遇着大事可召集全數御史,各依見解陳說之後,御史們再行決斷,依公議結果,再向朝廷和內閣報備。如此這般,又能防止君主和閣臣們亂政,又防止一兩個人被黨爭和私慾左右,豈不更好?”
吳遂仲等人沉思片刻,雖覺張偉所說的“雜學”人士充任御史不妥。到是比這現在強上許多,因都道:“漢王思慮,臣等不及。如此這般,一可以朝政不被人左右,令太阿倒持;又可以使人評議朝臣們的政務,匡扶人君的錯失,當真是良法善政。”
吳遂仲本是臺北官學內的醫官,對雜學云云從無偏見。此時聽了張偉的決斷,腦中略轉,已是有了成算,微笑道:“戶部可選取精於算,通貿易的聞達之士充任御史,專司審覈戶部、稅、海關等部的政務;刑部與大理寺、都察院,可選於刑名律令上通曉的官員充任,其餘各部,亦都依此而行,則天下事不因某人某黨而壞,漢王的想法,當真是絕妙之極!”
張慎言卻道:“雖是如此,到底還是要多選聲家清白,風骨硬挺的讀書人充任其間,否則,商人重利、刑名之人多半奸狡,若是混雜其中,左右他人,只怕反失了漢王原意了。”
張偉點頭道:“這是自然,只要充任御史的,一定要事前嚴加審明身家,每年再行清算。爲任時一不得結交朝臣,二不許行生意、置田、入股等事,一旦有違,則剝其官職,嚴責其罪!”
商議至此時,總算是塵埃落地。吳應箕官位尚且不保,更休提其駁還詔書所引發的朝局動盪。那些東林黨人原本卯足了勁,準備在張偉逼迫吳應箕時一起抗爭,一則使張偉再立新後,二則詔顯東林力量,以此掌控全局。黃尊素等人雖是正人,奈何東林黨此時已是良莠不齊,比若錢謙益當年謀官不成,此時卻又復爲禮部侍郎,做官的心正是熱切,自然想東林黨的勢力越發壯大,以他在東林內部的身份地位,再加上那些原本的大佬年歲已在,黨首之位非他莫屬,得利之後他自然也會水漲船高,身居高位了。
待張偉斷然將給事中一職裁撤,又得了閩黨及各內閣重臣的支持,便是黃尊素等人聽說御史臺之復設,亦是頷首微笑,連聲贊同,其餘心懷不軌,正欲興風做浪的黨人,哪裡還敢再行多事?
此事一了,還不待衆人回過頭來。張偉又下令裁撤大理寺、光祿寺、少府、欽天監、太醫院、行人司、太常寺、太僕寺等原明朝的諸多衙門。一時間數千名官員丟官罷職,天下爲之騷動。大理寺原本是專門平復審議刑部案件所設,後來多與都察院和刑部坐審要案,實則是虛設無用。自有御史臺和都察院加強職能,又有靖安部專司補盜,破案,刑部只審不執,大理寺已是無用。那行人司專司帝王出行禮儀仗衛,太醫院供奉的太醫只是醫不死人,救命卻也是想也別想,欽天監算不出曆法,還需請傳教士來相幫方可。一定江南,張偉便想裁撤這些無用的閒曹,使這些冗官冗員無可寄生。但爲了穩定大局,卻也只得暫且留着。此番盡數裁了,心裡大暢之餘,卻也是頭疼這些個官員的安置。若是盡數驅趕回鄉,只怕立成遺老遺少,在鄉里成爲施政的阻力。若是重新安插,卻又失了裁減冗官,節省用度的原意。思來想去,不得其法。到是陳永華偶入,與張偉彙報抄拿貪墨官員一事時,見他正是爲難之際,卻是出了個主意。張偉一聽之下,甚覺有理,因下令道:裁撤衙門的官員,吏部可甄別人選,將那確有才幹的留用,安排至需用衙門,甚或下調地方也可,着該部好生實行,勿使賢才流落。其餘各官,可令其至各處新設官學任教,由官府依着原俸給銀,命伊好生教學,爲國家培養英材可也。
他原本就要大興官學,在江南各地增設學校,培養人才,不使國家政務全數落入科舉考出的官員之手。這些裁撤下來的官員,有儒學、醫學、算學等各種人才,讓他們做事不成,教些初學的學子卻也不難。如此這般,又解決了安插官員的頭疼之事,又一下子得了這麼多的教師,當真是一舉兩得。
這一些舉措動靜甚大,漢軍每日裡在當地靖安司及都察院官員的指引之下,抄拿貪污官員,當真是日以繼夜,片刻不停。再加上裁撤在京各衙門,地方各冗員,一時間江南謠言四起,民心不安。好在此時北方的皇太極和崇禎都是頭疼自家事,哪有閒心來管他。亂上一陣,縱是被抄官員們對張偉恨之入骨,看了裝備精良,如狼似虎的漢軍士卒,也只得嘆一口氣,卷着鋪蓋滾蛋了事。好在張偉和漢軍要錢不要命,抄了家產後到是不需坐牢,不用殺頭,比之當年明太祖捉貪官剝皮揎草,卻又是仁慈的多了。
何斌卻是不理會這些,他與張偉一樣睜大雙眼,盯着這些被抄拿的官員們。只是張偉盯着他們是防着造反起事,他卻是盯着白花花的銀子漫天價向他飛來,當真是笑的合不攏嘴。只是這些銀子多半左手進,右手出,每日裡等着批銀拿錢的漢軍將軍們不絕於途,戶部正堂滴水檐下,成日都是那些吹牛說笑,乘涼等着傳見的漢軍負責招兵的將軍們。只待押銀的戶部司官們一到,立時就是蜂擁而上,拼了命的打點,陪笑臉,說好話,只盼着何斌早日接見,批下銀來,便可以立時回去招兵募勇,加以訓練。
他們雖急,何斌卻是不能痛快給錢。總是將所需銀兩一算再算,壓縮至無可再壓,方纔肉痛之極的批將下來。在雷州新開的鐵礦用銀,在南京新設的火器局工廠,他卻是一點不省。因知造槍造炮的精度和數量關係到漢軍乃至整個江南的生死存亡,卻是一點怠慢不得。
如此,沸沸揚揚鬧騰了兩月有餘。抄拿家產的漢軍一個個都成了抄家老手。都知事前不動聲色,然後突至其人宅前,翻牆而入,將一家老小齊集一房。然後徑自四處抄撿,金銀分做一處、珍玩古董字畫歸爲一處、地契房前並商行入股契約之類又是一處,抄拿完畢後,方又宣示罪狀,給那些貪官留有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具,然後驅逐出門。被如此抄過的那些貪官污吏們,當真是欲哭無淚,抄家過後,就差赤條條被攆出門去。雖然還可勉強生活,只是都享受慣了,卻哪能受的了貧苦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