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青詫異地擡起頭,有些難以置信。
很多人都知道天子與皇后昨日在宣室殿爲一女子爭執,很多人也知道這個女子是出自平陽侯府的謳人,很多人都知道太皇太后不喜歡這個女子,但是卻鮮少有人知道這個女子姓衛。
顯然,衛青就是那少數人,他甚至不太清楚帝后爭吵的事情,只是模糊的聽說太皇太后都開始干預天子與皇后的爭執。他的心思畢竟都在禁軍衛隊的訓練上,根本就沒有過多關注過其他的事。
然而事情都會自己找上門,衛青真沒想昨日令漢宮上下不寧的事情起因竟然是他的姐姐衛子夫入宮!
衛青初來宮中很多事不太清楚,但他當初不願入宮的原因也就在於不願捲入波詭雲譎的宮廷紛爭,昨晚的命懸一線也讓他明白,身在宮中即使對宮闈之事閉目塞聽也未必能保得住自身安寧。
劉徹沒有留意衛青的神情,他緩步走在花|||徑上,聲音平淡:“朕很喜歡她,朕會把她留在宮中。”
在平陽侯府衛青多少知道一點天子和三姐的事情,他柔弱而美麗的姐姐吸引了天子的注意力,即使覺得這樣私定終身毫無名分的感情對三姐不利他也沒有任何立場置喙,天子統御寰宇,臨幸和佔有一個奴籍女子又算得了什麼。
只是他真的沒想到,有一日姐姐會成爲泱泱漢宮的一員,住進這似乎只有仙家才能居住的瓊樓玉宇。
然而這裡畢竟不是仙境,是險境!姐姐入宮第一日就觸怒了皇后,連天子都受到太后和太皇太后的責難,她日後會平安無事的生活下去嗎,柔弱如她,這如晦深宮她又該如何安身立命?
“陛下,姐姐現今……”衛青掛念姐姐有些着急,但他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面前之人畢竟是天子,自古以來只有天子垂問臣子,他又怎麼敢詢問天子。
衛青隱隱覺得他昨晚出事一定跟姐姐入宮有關,他一身功夫都險些殞命,那麼三姐子夫現在會好嗎?衛青憂心姐姐的處境,所以他唯有求請天子的回答。
劉徹一眼就看出了衛青的心思,直接答道:“你不必憂心,有朕在,誰都不敢爲難她。”
“喏……”天子的回答很簡短,衛青已不能再多問,可是他心中仍舊忐忑,他怕衛子夫會出事。
劉徹見衛青欲言又止面帶憂色心中就有些不痛快,慍怒道:“朕金口玉言,難道你覺得朕保護不了她?!”
衛青連忙上前伏地道:“下臣不敢,下臣只是覺得家姐讓陛下分神,令東宮(指長樂宮)震怒,下臣卻不能爲陛下分憂,下臣無能愧對陛下。”
衛青一席話說的誠懇,他也確實沒有說假話,顧慮衛子夫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劉徹對他有知遇之恩,他還沒能回報劉徹就先因爲子夫的緣故讓劉徹面臨來自長樂宮的壓力,作爲衛家的男子,他覺得對不起劉徹。
衛青是個才華出衆、恩義並重的熱血男子,青眼之恩涌泉相報這一點劉徹一直都非常欣賞,也唯有這種人才值得他重用。
劉徹長處一口氣上前親自扶起衛青道:“仲卿,朕需要你,朕也會重用你,只要你不令朕失望,朕日後不會虧待你和子夫,不會虧待衛家。”
“陛下,下臣叩謝陛下重恩。下臣爲陛下肝腦塗地在所不惜,只求陛下善待姐姐,護她周全。”衛青再次叩首道。
劉徹用力拉住衛青的手腕,示意他不必再拜:“子夫乖巧聽話,不會有事,朕不會讓她性命受人威脅。”
“謝陛下。”劉徹的堅持讓衛青不便再跪,起身又跟在劉徹身後。
衛青隨着劉徹的腳步謹慎的走着,劉徹沒有再提衛子夫的事,衛青也沒有再問,就這樣一路跟隨劉徹走出花||徑。
日頭逐漸升起,薄霧漸漸散去,陽光縷縷投下將未央宮連綿的重檐廡殿碧瓦鍍上尊貴的淡金色,遠遠望去宏偉又壯觀。
劉徹走到花園出口轉身擡頭望着天際破雲而出的朝陽微微眯起了瑞鳳眼,脣角帶上一絲極淡的笑容。
“衛青,你看這朝陽初升,用不了多久就會光芒萬丈,待到如日中天之時,必定普照天下萬物。”他的聲音堅定清朗,語氣中帶着驕傲的自信,那種帝王特有的軒昂氣勢。
“只要對朕忠心不二,朕一定會實現你馳騁沙場的夙願,待你立下大功列土封侯之時,朕一定如你所願,把你心心念唸的女子賜婚給你。”
劉徹曾多次鼓勵衛青,金銀珠玉封侯拜將的設想對他說過不少,但是衛青對這些並不太感興趣,他只是想報效國家,報效君王,而這一次,他真的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開了,一道極小的裂痕,卻發出了輕脆的碎裂聲。
衛青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從來不敢想象的事,卻被劉徹點出,他在衛青那道堅實的心牆上,種下了一顆*的種子。
即使遙遠的看不清,即使時光易老伊人不在,可是那裡種子畢竟被劉徹種下,無論如何在衛青的心間留下了痕跡。
衛青緘默不語,不置可否的低着頭,在劉徹離開的時候他抱拳低聲道:“恭送陛下。”
陳嬌沐浴過後懶懶的靠在了臥榻上,昨日御醫令被宣入椒房殿她卻不在,今日她卻又不想再見御醫令了,她覺得累。
陳嬌一夜沒有睡好,腦袋裡亂七八糟的想着昨晚的事,很快就睡了過去。等她醒來時已經過了午膳,陳嬌隨意吃了點東西就有宮女稟報長壽殿的侍女前來傳話。
太皇太后本是要讓陳嬌去長樂宮見駕的,只是她兩番派侍女前來陳嬌都在睡覺,太皇太后倒也不計較這些,最後只傳懿旨給她,讓她明日午後同劉徹一起出司馬門迎接進京的江都王劉非和趙王劉榮。
劉榮本是下半年入京,結果趕上越信公主出嫁,太皇太后也很久沒有見劉榮這個長孫了,人老了喜歡熱鬧,便與劉徹商議讓劉榮和劉非一同入京。
劉徹即位後除了賞賜金帛之外基本沒有對諸侯王示好過,新政改革又針對貴族列侯,諸侯王都持觀望態度,心中也有些不安,爲了安定宗室太皇太后和劉徹都想利用二王進京的機會表示安撫,讓諸侯王們消除戒心,安心效忠大漢皇庭。
太皇太后作爲長輩也是想借此機會讓陳嬌和劉徹見個面。太皇太后不知道陳嬌對衛子夫的芥蒂已經深到了除之後快的地步,她只是認爲見面三分情,夫妻沒有隔夜仇,兩人真到了一起關係也就沒有那麼僵硬了,陳嬌若是能夠低一下頭劉徹也勢必看在她的情分上退一步,如此一來世家列侯的顏面也算保住了,皆大歡喜。
“太皇太后請娘娘與陛下未時二刻在司馬門接見趙王殿下和江都王殿下,請娘娘務必前去。”
侍女說完行了一禮,上前跪在陳嬌腳邊放低了聲音又道,“娘娘,太皇太后囑咐您,夫妻沒有隔夜仇。太皇太后始終是站在娘娘這邊,只是陛下是娘娘的夫君,娘娘明日還是和順一些,待娘娘回來太皇太后一定讓陛下順了娘娘的意。”
陳嬌面容冷豔,對侍女的話沒有什麼表情,待侍女叩首過後她看了一眼大寒,示意讓她打賞。
“你回去吧,回稟太皇太后,願太皇太后長樂無極。”
“喏。”長樂宮的侍女極有眼色,既不追問也不多話,接了陳嬌的賞賜便回長樂宮覆命去了。
“娘娘,顯星迴來過,說太主那邊已經傳達了娘娘的意思。”侍女走後大漢在陳嬌身邊輕聲說。
陳嬌點點頭,似乎在想事情並沒有說話。
大寒在一邊思量着,不知有些話當不當問,只是若不問又怕準備不周,最後還是躬身輕聲道:“娘娘,明日您……可要與陛下一同前往司馬門?”
陳嬌沉默片刻輕出了一口氣道:“你去準備吧,選那件豔紅色菱紗鳳圖錦繡的拖擺長衣。”
“喏。”
晚間蘇一來椒房殿傳旨,送來明日司馬門接見二王的流程介紹,除此之外並無任何只言片語傳達。
陳嬌不喜不怒,打賞蘇一時用冷淡的聲音說:“本宮有句話讓你回去帶給天子。”
“娘娘請說。”蘇一沒有曹小北那麼靈活,辦事一板一眼。
“你告訴他,明日未時之前本宮要衛子夫離宮。”
蘇一攏袖弓身,不敢擡頭卻感受到皇后凌人的目光,他覺得背後有些冷。
“喏,小人一定帶到。”
第二日正午劉徹下了朝會便去在天祿閣看書,就近用罷午膳聞聽陳嬌已到宣室殿後殿,他看看更漏差不多也該到準備起駕的時辰了,便帶人前往後殿。
劉徹走出天祿閣時,天空中傳來一聲悶雷滾動的沉悶響聲。天邊彤雲翻滾遮住了太陽,似乎變天了。
劉徹今日朝會頭戴象徵着天子至高無上地位的通天冠,衣玄黑色的金邊赤舄冕冠服,腰束玉帶,身帶佩綬,威勢凜然,器宇軒昂,當真是通身氣勢凌駕萬人,玉面英姿貴不可言。
當劉徹走進宣室殿後殿的時候首先闖入他眼簾點亮他瞳仁的便是御座旁那一襲豔麗如火的紅。
金線細密織就的鳳凰傲然翱翔在豔紅的綢緞之上,那姿態肆意張揚,似乎藐視萬物般高傲。
陳嬌轉過頭,完美的側臉,平靜的眼神,閃金的華麗步搖插在雲鬢兩側,隨着她的動作輕輕顫動,耳下的流蘇垂墜光點迷離,迎着雪白的肌膚讓劉徹移不開眼眸。
只是一個側影便美得懾人心魄。
“陛下。”陳嬌轉過身,修長的手指輕握着一卷竹簡,她站在御階上俯視着劉徹,一雙杏眼望進他深邃的黑眸裡。
“四月初三,平陽長公主獻謳人衛女子夫,宣室殿侍寢。”陳嬌緩慢的拉開竹簡,聲音冷涼清晰,“四月初四,宮人衛女子夫,宣室殿,侍寢。”
她念完合上竹簡,竟然輕聲笑了,而後啪的一聲竹簡被丟在了史官記述的長几之上。
安靜的大殿裡這一聲清脆的響動格外清晰,劉徹回過身,眼眸中浮起一抹怒氣,她竟然私自看了司馬談的記述!
“我只問你一句,衛子夫是否已經離宮。”陳嬌完全轉過身面對着劉徹,她居高臨下的看着劉徹,美豔的面孔色如冷霜。
當她來到宣室殿等待劉徹的時候無意間看到了司馬談離去時整理記述的竹簡。有些事情就是這麼充滿了巧合,當陳嬌看到這兩條記述時怒火像封印在冰中的岩漿,隨時可能噴薄而出。
“你竟然敢私自查看史官的記錄,你眼裡還有沒有朕?”
劉徹有些惱羞成怒,但是真正讓他生氣的不是陳嬌僭越皇權查看了司馬談的簡牘而是他兩度寵幸衛子夫的記錄被陳嬌用清冷的聲音唸了出來。
劉徹這兩日明明沒有臨幸過衛子夫,他覺得這兩條記錄在陳嬌面前展現就像在大庭廣衆之下讓他*見人,更何況她當着他的面唸了出來,他覺得羞赧惱火無地自容又不能忍受!
陳嬌無視劉徹的話,直接問道:“我只問陛下,衛子夫是否已經出宮。”
劉徹像是被陳嬌踩住尾巴的貓,見他生氣陳嬌不但無所顧忌反而更加咄咄逼人的態度讓劉徹萬分惱火,他的態度也堅決起來,冷聲道:“她在宮中。”
“不知陛下可曾收到我的傳話,未時之前……”
“她現在在宮中,以後也會在宮中。”劉徹打斷陳嬌的話道。
陳嬌嗤笑一聲道:“那很好。請陛下保重,臣妾告退。”
陳嬌說完毫不猶豫的走下兩級御階,她已經打定了主意離開宣室殿,去他的司馬門接見,讓劉徹一個人去見吧!
“站住!”劉徹面對陳嬌冷喝一聲,聲音已經氣得有些發顫,他咬牙道,“朕以爲你是完美的,你是天下女人無法企及的,可是朕今日才知道你根本不是在乎朕,你只是一個善妒的女人!是朕錯看了你!”
劉徹這話讓陳嬌心裡好難受,但她強忍住內心疼痛,停下腳步依舊冷冷道:“我說過,天下之大,我陳嬌唯獨容不下一個衛子夫,劉徹,你聽明白了嗎?”
劉徹覺得陳嬌已經固執的不可理喻,他走上臺階指着陳嬌暴躁道:“你到底爲什麼要針對子夫!她做錯了什麼讓你這般容不下!”
陳嬌怒視劉徹,毫不退縮的頂回去:“因爲她的存在摧毀了我對你的信任!”
陳嬌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匕首瞬間插在了劉徹的心頭,劉徹有千言萬語萬千怒火,可是這一刻他怒視着陳嬌,薄脣微啓卻說不出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