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琳琅的這席話讓陳君愛驚訝,但最初的驚訝過後他卻沒有憤怒,他竟然勾起嘴角交領,涼涼的,眼中點着意思疏離和蔑視,他的聲音狠平淡卻也有着刺骨的冷漠,他說:“我以爲張家不足以讓你,妥協。”
“你”字的落音那麼重。
陳君愛說完也沒有再做停留,他轉過身,挺拔而孤傲的背景很快消失在光線不明的鼓室裡。
夕陽已經完全沉於西山,天邊絳紫色的晚霞伴隨着即將到來的夜沉沉壓入宮闈。
陳君愛走後,這裡完全寂靜下來,那些牆壁上,地面上無比鮮豔的彩繪也在這將近夜晚的時刻失去了活力,變得暗淡和模糊,彷彿要與黑暗融爲一體。
就好像他是一道光,他走了,就是完全的暗淡。
張琳琅靜靜的站着,眉心蹙了蹙,他的臉上沒有哀傷和失落,只是上顯出一點無奈的苦笑。
從此以後張琳琅和陳君愛就不再是一類人了吧,不是同一類人他果然是不願意多說一句多看一眼的。不過,相抵也就只能幫你到這裡了。
勸了家族利益,全了君臣之宜,也全了兄弟之情。況且作爲家裡的獨子,娶妻生子是他比陳君愛更繞不過去的坎,他看的比誰都清楚。
人這一輩子很難有什麼事會這麼一舉三得,他應該算是很幸運,可惜並不是誰都懂。而“不懂”的意思並不是說清楚就可以理解,真正的不懂是說了也是錯。
張琳琅眨眨眼睛,這後果跟他想象的也不算出入太大嘛。他樂觀的情緒有點自嘲的意味,旋即又化作了苦澀。
宣平侯世子的賜婚非常隆重,闔宮喜慶。陳嬌雖然對弟弟沒能娶到劉歲感到略微惋惜,可張琳琅和劉歲也不失爲一對璧人,自然祝福的心更多。
賜婚典禮過去沒幾天,遼東以東的朝鮮國就出了問題,朝鮮王衛右渠截殺了前來面見天子的屬國首領,引起劉徹極大的不滿。
秦代以來朝鮮國原本是秦國國土,後來項羽分天下,燕王的部將衛滿趁機建立了衛氏朝鮮國,漢初本已經臣服於大漢,但是這幾年新王即位好像越來越不把漢朝放在眼裡,朝貢幾經推脫,硬氣的天子劉徹早就想拿朝鮮開刀,現如今正好朝鮮殺了屬國首領,劉徹有了理由沒道理放過鼠目寸光的朝鮮王衛右渠。
作爲曾經在遼東作戰一舉封侯的將領,陳君愛剛把自請前往遼東的上書遞上去,天子就同意了。廷議之後,陳君愛被封爲遼東郡東都衛,與漢使何涉一起屯駐遼東郡。
陳君愛去遼東的舉動算不上草率,但他的動身之快卻總讓陳嬌覺得他在跟整個陳家鬧脾氣,好像是陳嬌代表的整個家族逼他娶長壽翁主才讓他跟最好的朋友決裂一樣。
這孩子從來就想法不同常人,讓人生氣。可是仔細想想年紀輕輕的時候誰不是總以爲自己爲自己而活,那些沉重的,冗雜的,別人都要去正視的家族利益與自己無關呢,前世年輕氣盛飛揚跋扈的陳嬌不就是那樣嗎,父親建議一律不理,也從來沒想過讓胡鬧的哥哥們收斂,她以爲她自己就足夠捕獲劉徹的所有心神,他們有了愛情,利益算得了什麼呢?
這些事,不是明白的太晚,就是自己現在太年輕。
陳君愛總會懂得,而現在,就隨他去吧。
次年,按照劉徹之前的規劃,四月底天子御駕駕臨齊魯,舉行盛大而莊重的泰山封禪。
一代帝王登封泰山,被視爲國家鼎盛、天下太平的象徵,而這場典禮對劉徹鞏固“天賦君權”又有意義重大,同時也是爲來年進攻匈奴向天禱告,以求徹底解決邊患。
作爲“天賦君權”的重要象徵,陳嬌這個“星宿轉世”的皇后正式得到了正統的神權封號,劉徹封她爲“天后”,表現出對皇后代表神權的認可,這也就說明從此以後陳嬌的神權地位在整個大漢都不可動搖。而作爲唯一一個接受神權封禪加封的皇后,她的地位已經在敕封上超越了以往任何一個現任皇后,就連當初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高後也從來沒有在高祖在位時得到過加封。
泰山封禪典禮之盛大超越了以往所有的祭祀。劉徹在泰山下東方建封壇舉行封祀禮,壇高九尺,其下埋藏玉牒書。行封祀禮之後,他獨與陳嬌及幾位侍中登泰山,行登封禮。第二日,自岱陰以下按祭后土的禮儀,禪泰山東北麓的肅然山。
封禪結束後,劉徹與陳嬌在明堂接受羣臣的朝賀,並將次年年號改爲元封,割泰山前嬴、博二縣奉祀泰山,名爲奉高縣。
在他們攜手接受羣臣朝拜的時候,面對百人山呼萬歲的場景,玉冕玄服的天子劉徹在他耳邊輕聲道:“阿嬌,你看,這偌大的天下,從此以後也只有你能與朕比肩。”
鳳冠金鳳禮服的陳嬌與他攜手,俯視着眼下羣臣跪拜,聽到那一聲一聲的“萬歲”,忽然眼淚模糊了視線,她甚至連自己都不知道爲什麼想哭,或許這是她身體裡那個前世孤獨的靈魂終於心願已了的慰藉。
陳嬌仰起頭,驕傲的讓淚水在眼眶裡靜靜的褪去,她握緊與她攜手的劉徹,這一生她終於沒有重蹈覆轍,她有子嗣,有家族,還有身邊這個值得她信任的男人。
前世,長門的那些不甘,那些遺恨,終於有了圓滿的填補,填補了她前世所有的遺憾和孤獨。
封禪大典結束後天子東巡的隨駕人員都得到了兩日的休整。陪同劉徹的侍中霍去病和列侯隨駕的張琳琅就相約在山麓遛馬打獵。
張琳琅是今年三月剛完婚,此次隨行連新婚妻子長壽翁主也一起帶來了,兩人正是新婚燕爾如膠似漆的時候。不過劉歲不是尋常女子,她有自己的想法和生活,來到齊魯之地也並不是天天與張琳琅成雙入對,她也有自己的朋友和親人。
霍去病這幾天封禪忙碌,跟着劉徹幾乎一刻都不得放鬆,精神不如先前那麼好,馳了半天馬就勒住繮繩慢慢遛起來。
張琳琅打獵的水平是人所共知的差,他出來其實不過是因爲霍去病這個還不錯的朋友相邀,就當出來看看風景。
“沒什麼興致?”張琳琅打馬趕上霍去病問。
霍去病眺望着遠處逶迤連綿的山勢平聲道:“我這個人向來是爭強好勝,沒有對手的行獵完全提不起興致,況且你顯然心不在焉。惦記你的那位?”
張琳琅知道他說的是妻子劉歲,微笑之間只有蜜色,卻又似乎還有那麼一點點惆悵。
霍去病勇猛過人,卻也是個膽大心細的人,他看着張琳琅的表情就挑了眉梢,問道:“從求取到迎娶只用了半年時間就夠倉促了,你這婚姻還是聯姻,我早就想問問你,你到底喜不喜歡長壽翁主?”
“喜歡。”張琳琅毫不猶豫的說完就反問道,“你不覺得她很有魅力嗎?”
霍去病嗤笑一聲,偏過頭去動作幅度很小的搖了搖頭,不是不贊同而是對張琳琅的這些話有些不屑,片刻後他又問張琳琅:“那你喜歡她哪?你們賜婚前才見過幾面,三五天就能喜歡一個人?”
“我喜歡她的,眼睛。”張琳琅歪着頭答的很認真,他表現出的樣子也很天真,“還有她的性格也很好,天下女子少有她那種不拘小節的風範和英氣。”
聽起來倒像個男人該有的氣質,霍去病嗤之以鼻,心說這樣的特質根本算不上什麼特質,單論風度和英氣他霍去病也有,那張琳琅怎麼不巴巴的讚賞他?
“呵呵”霍去病撇撇嘴角刻意而不屑的笑了一聲,然後向天面打了個唿哨,策馬跑到前面去了。
原本天子東巡在齊魯之地只做十幾日的停留,但是封禪之後沒多久天子和皇后就接到消息,堂邑侯病重。
堂邑侯的封地本就在齊地堂邑,所以無論出於什麼原因陳嬌都必須要去探望父親和母親。劉徹當然與她同去,但是見了面才發現這一次堂邑侯病的確實重,就連趙謙都說有性命之憂。
所以不但陳嬌走不了,連同身在長安的世子陳季須和隆慮侯都被館陶大長公主叫了回來。
因爲病情兇險恐怕要做好治喪的準備,陳嬌的意思是一定要留下來爲父親侍疾。孝爲漢立國本,若是遠在長安她身爲皇后不來也可,但人都已經在這裡了,於情於理她都不能說回去就回去。劉徹也能理解尊重她,但他自己不能停留太久,畢竟遼東和西北都不寧靜,他還是要儘快趕回長安。
這一分別恐怕又是兩三個月,劉徹有點捨不得陳嬌,臨行之前在一起的時間格外多,連房|||事都比以往更加激烈和纏綿。
陳嬌把看護兩個孩子的事託付給趙無心,有她和大寒在陳嬌對麒麟雙子還是很放心。至於劉徹這個人,她在身邊他就天天纏着,但若是幾天見不到她,他就要犯毛病,風流成性,陳嬌囑咐了幾句也不知道他到底聽沒聽進去,就這事陳嬌也不想跟自己找賭,隨他去。
但唯一令她隱隱生出擔憂的確是另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