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門關的行宮寢殿裡,中毒受傷昏睡了三天的劉徹躺在牀榻上,寢殿內外蹭蹭宮人御醫守候,陳嬌坐在距離他最近的地方,看着又一夜即將燃盡的燈盞,蹙眉垂眸,怔怔出神。
又一夜即將過去,陳嬌的心又向下沉了幾分,這三天時間,她已經動用了自己所有的堅強,再熬下去,她甚至不知能自己能不能承受劉徹毒發的死訊。
她恨過他,想過離開他,甚至以爲自己可以忘了他,但當她眼睜睜的看着這個自己攜手兩世的男人爲她擋箭毒發即將死去的時候,這些怨恨與不和似乎都已經不重要了。
人的一生起落,說白了真的只有生死大事。與死亡相比,一切愛恨情仇都變得渺小而微不足道,而在死亡面前,那些被遺忘的時光,被封存的情感又無比鮮活的呈現出來,讓陳嬌不得不面對最真實的感情。
她始終是愛他的,一如大婚吉時他親手用那杆“稱心如意”挑開她面前珠簾的時候。陳嬌的眼睛有些酸澀的痛感,她低下頭,努力平復着自己起伏的情緒。
就在她垂眸專心調整着自己的情緒時,在她沒有注意的地方,劉徹長密的睫毛輕輕顫動,然後那下場的瑞風眸慢慢睜開,黑色的瞳仁朦朧的注視着周圍的一切,而後慢慢清明起來,眸中的光華瞬間點亮了蒼白晦暗毫無生機的面孔。
“阿嬌。”他側頭看着陳嬌,帶着一點探究的意味,低低的聲音還有些喑啞。
陳嬌全身一顫,條件反射般張大了眼睛看向身旁的劉徹,在她毫無意識的情況下略紅的眼眶裡瞬間滾出了熱淚,一滴一滴落在劉徹枕邊。
劉徹看着她哭,先是無所適從的怔了一下,但片刻後竟然悄然微笑起來。
陳嬌也不知道爲什麼,見到他醒過來就喉頭髮緊,千言萬語變作無話可說,她本不想哭卻只顧眼淚漣漣,她努力的擦拭着眼淚不想讓自己看上去軟弱而狼狽,可是根本就止不住。
剛醒來的劉徹似乎精神不少,一徑微笑,欣賞似得看着她哭了一會,才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臉,多少有點驚喜的虛弱道:“你哭了,你剛纔在擔心朕醒不過來?”
這會兒陳嬌終於用手帕止住了淚水,用力按一按眼角,順勢擋開劉徹修長的手,將他的手按在榻上,也不理他,只對外室道:“來人,請博望侯夫人速來,天子醒了。”
趙無心原本就在寢室旁邊的偏殿休息,見到侍女來請,不過片刻功夫就趕到了內室。
“既然陛下醒過來,說明傷口進入體內的餘毒大部分都清了出來,按時服藥,注意傷口的清理換藥,暫時就無性命大礙了。”
趙無心說話比吞吞吐吐三緘其口的御醫直白多了,她爲劉徹診了脈就要出去重新配藥,看到陳嬌眼眶泛紅知她這幾日擔心憂勞便勸道:“臣妾這就換了新藥方給陛下煎藥,娘娘在此稍安勿憂,陪陛下說兩句話,好歹等陛下服了藥再行養傷休息。”
劉徹此次中的毒箭毒性猛烈,連趙無心都沒有十足的把握將他救活,當時也只能說服過清理箭毒的藥再看劉徹原本的身體素質和造化,若是務日誌能能醒便好,醒不過來就是毒入心脈無藥可救了。好在劉徹往日習武身體強健,在鬼門關走了一圈終於捨得回來了,經過這麼一會陳嬌心裡總是不敢大意,雖然不想紅着眼睛讓劉徹來回看,但既然是醫囑,她自然小心翼翼,留下來陪劉徹說話。
劉徹飲了半盞溫水,進了一點薏米羹,體力稍稍回覆,臉色也好看一些,雖然身體還是感覺乏累,但看着陳嬌在眼前就好像過去一年時常做的夢,心裡順暢精神就比較好,忍不住就想跟她聊幾句。
“阿嬌你剛纔……”劉徹剛醒沒什麼力氣,聲音也低而虛弱,剛說了半句陳嬌就岔開話打斷他道,“我陪陛下說幾句話沒什麼,但是陛下說一句,聽我多說兩句便是,沒道理陛剛醒就一直問這問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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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徹能醒過來本就讓陳嬌驚喜不已,原本想要問清楚說明比的很多事一時間也都丟在身後了,唯有心底高興是千真萬確。可是即使如此陳嬌還是不想讓劉徹再提起她剛纔哭的那段事,她心裡難受貴難受,但是畢竟性格要強,還不想被剛醒過來的劉徹一下看出心事問的清清楚楚。
劉徹是何等通透之人,聽了她的話哪裡還不明白,心中忍俊不禁表面上卻真的不再提剛纔之事,只是清清嗓子微笑低聲說:“你怎麼不叫朕的名字了?”
自從陳嬌與劉徹感情決裂,陳嬌就對他直呼其名“劉徹”,再無半點修飾。如今陳嬌又尊稱他爲“陛下”,可見他爲她改變進兵策略,爲她擋箭,這些事陳嬌都是心有所感情爲所動,不然不會守着他爲他的昏迷心傷垂淚。這些劉徹都明白,所以這樣問陳嬌本身就是劉徹心裡得意的表現,越發覺得自己這些事做的值得。
陳嬌真沒想到劉徹會這麼問,不由一頓,登時還真沒說出話來,半晌纔不由自主的笑了,眉眼彎彎,反問道:“陛下還想我這樣叫你嗎?”
劉徹也笑了,輕聲道:“那要看你想怎麼叫了,朕的意思你叫聲十哥來聽聽。”
“叫聲十哥”這個梗在劉徹和陳嬌小時候經常被劉徹掛在口頭,就連他生病高熱還都想着佔一佔陳嬌的便宜,如今把這句話說出來到讓陳嬌又想起了他們親密無間的小時候,兩人多年的隔閡在最近發生的這些事後不由就消融了許多,關係竟不知不覺間又近了一些。
陳嬌想着就不由嘆了一聲,問道:“我也不知道你小時候爲什麼對做哥哥念念不忘,總要在稱呼上站我一次便宜。”
劉徹身體還很虛弱,活動不便,於是只眨了眨狹長的眼睛,竟真的有幾分小時候的感覺,他想起來也有些慨然,輕嘆道:“朕沒有親胞妹,但覺得做哥哥總要英雄一些,讓你叫一聲十哥,是朕真的想護着你。”
或許最近真的遇到了太多的心坎,有太多的患得患失,陳嬌覺得自己的情緒似乎比以前的波動要大得多,劉徹提起的一點小事,一句不經意的話都能讓她感慨甚至感動,正如這句“朕真的想護着你”,而他,也確實用自己的奮不顧身做到了。
劉徹看她默默然不語,眼中情緒涌動,怕再引她想起別的事不開心,就事轉了話題道:“所以朕的兒子也能像朕一樣,麟兒以後就能做一個護着妹妹的哥哥。”
劉徹提到孩子們果然一下就把陳嬌的注意力拉了回來,想起在匈奴出生的兩個女兒,她馬上就來了興致,靠近劉徹溫聲問:“小花和小朵,你看過她們了嗎?”
劉徹的眉心微蹙,有些不確定的說:“你說,夷陵和珈寧?”
“恩……”陳嬌忽然覺得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勉爲其難的點點頭說:“那個,我當時隨便起的,其實小花小朵也挺好聽的,大俗即大雅,呵呵。”
劉徹已經太久沒有見過她因爲尷尬而略帶可愛的樣子,若不是因爲身體實在虛弱,真相把她抱起來吻一吻,眼下就只能笑說:“封號朕是想好了,不過名字想來你給她們取過,朕也沒有另換,既然叫劉小花和劉小朵,這樣阿嬌隨手特色的名字朕就更捨不得改了。”
陳嬌還想爲這兩個名字分辨幾句,門外就有侍女前來稟告,說湯藥已經煎好請天子服藥,另有御醫在外聽宣,爲天子箭傷換藥。
劉徹心知中毒的傷口猙獰潰爛在所難免,他不想讓陳嬌看到,便對她說:“御醫等着用藥,你看起來也乏累,去看看小花和小朵就休息吧。”
陳嬌知道自己在這裡也多有不便,這幾天手着劉徹也沒有其他心思,多少疏忽了兩個女兒,也就囑咐了曹小北幾句離開了寢殿,直到當晚劉徹再次醒來進藥的時候纔過來。
陳嬌這次過來還帶來了兩個女兒特意告訴劉徹哪個是姐姐劉小花,哪個是妹妹劉小朵。
“這是妹妹小朵,當時我累的狠了也沒什麼意識,就聽到穩婆打了她一下,一下就哭得滿帳響亮,連我都被她一下子吵醒了,一眼看過去就見她被穩婆倒提着,胎裡帶的頭髮濃密又黑亮,非常與衆不同。”
陳嬌說起孩子就特別有話說,整個人都很愉悅興奮,劉徹就從來沒有見過她對什麼比對孩子更上心,說起她的孩子就像提起天下無雙的至貴珍寶,千言萬語都講不完,這種由內而外的快樂讓她變得特別美麗,就像當年剛生下麒麟雙子一樣。
這麼多年過去,劉徹都沒想到還能跟陳嬌再次分享這種屬於他們兩人的溫馨和快樂,所以就更加珍惜,看向她和女兒的眼神都是極盡柔和,似乎身上很難癒合的毒傷也不那麼令他難熬了。
陳嬌餘光看到劉徹對女兒也很好奇喜愛,興致越發好起來,把不安分的劉小朵交給大寒又抱着乖乖閃着大眼睛的劉小花道:“小花剛降世的時候我大概那一會是暫時暈過去了,小朵出生以後才一起見到她,後來仔細看她胳膊上有一小片蝶形的紅記。其實我當時第一眼看小花的時候就覺得這姑娘的小嘴又紅又薄,真是跟她父親一模一樣。”
陳嬌的語氣裡帶着驕傲和興奮,像是把她的至寶拿出來跟劉徹分享似得,直到她滿是歡快笑意的眼睛對上劉徹溫柔的眼神,看到他等下薄而嫣紅的脣時才意識到這樣的形容似乎有些太過直白的表達自己在不經意間對他的想念。
陳嬌有些不好意思,略微尷尬的抿抿下脣,看着別處不再說話了。
劉徹靠在軟墊上看着夷陵公主劉小花只是微笑道:“確實有朕的影子,尤其下頜嘴脣這些地方,尤其像。大寒,把公主們抱下去吧,朕看珈寧公主都要鬧覺了。”
大寒也有眼色,行了禮就帶着小公主和侍女們小步退了下去。
“阿嬌,麟兒已經是太子了。”
劉徹知道陳嬌一直反對立柳林爲太子,但是現在木已成舟,他不像再有什麼影響他和陳嬌的感情,索性開誠佈公,跟他把原因講清楚。
劉徹的態度嚴肅,顯然要與陳嬌說正事,他現在陳體不好,精力也算不得旺盛,有些心照不宣的事陳嬌也想早一點說完。
“我知道了。是什麼時候的事?麟兒,他,是自己願意的嗎?”
“是朕決定親自去匈奴的時候決定的,昭告天下也不過是十幾天前的事。”劉徹道,“真還沒來得及詢問過麟兒的意願,但是這件事朕不得不做,這關係到大漢江山的安定和未來。”
“陛下你知道南宮會動手?”陳嬌驚訝的看想劉徹。
其實,從劉徹說他打算去匈奴迎接陳嬌的時候就動了立劉麟爲皇太子的心思,陳嬌就已經明白了,只是她在這一瞬間還不能相信劉徹竟然真的做了這樣奮不顧身的決定。
“朕不知道她要做什麼,但朕知道她恨朕入骨,爲了報復朕她絕不會輕而易舉的讓你回來。”劉徹微微嘆了口氣,很認真的看着陳嬌道,“是朕連累你,讓你有性命之憂,朕必須要親自去救你。”
願意放下帝王身份前去敵方前線談判營救心愛之人,這叫奮不顧身,可如果一開始就抱着爲了保護她寧願以身相替這樣的想法,這就不是奮不顧身了,這是明目張膽的替死!
“你瘋了嗎?!”陳嬌訝然怒道,“你知道南宮爲了報復你想殺我,你還來救我,不,你是來替我送死!你從一開始就不該有這種想法,你怎麼能這麼衝動,你不要大漢江山了嗎,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出了事朝局鉅變整個大漢會有多危險?”
“所以朕做了所有該做的事。”劉徹的語氣很平靜,聲音依然低而輕,他溫和的平視着陳嬌道:“朕立了麟兒做儲君,給他安排了張騫領班的內政輔佐之臣,外面又有耿直的霍去病和他的嫡親舅舅陳君愛,以麟兒的聰慧和才華,這江山亂不了。”
“那你也太亂來了!”陳嬌想想都覺得後怕,這種事真是軍國大事,況且麟兒還是個十一歲的孩子,劉徹這事就算安排的在縝密也還是太過沖動。
可是,她在心底卻是感動的,甚至是一個巨大的驚喜,深深的觸動。
“阿嬌,朕以前也不知道朕會做這種事。朕覺得在朕心裡,大漢江山比一切都重,真不能讓高祖的基業會在朕的手裡,朕一定要做千古一帝,功過秦皇業盛文景,這纔是朕一生的追求”劉徹笑了,笑容裡有些不可思議,“。但是,當朕知道你帶着百舌草獨身再入匈奴的時候,朕的心真的以下就涼了,阿嬌你知道嗎,涼透了,就是一種,一種徹底死心的感覺,對所有的事,無知無感。”
劉徹形容的很認真,他仍舊蒼白的臉頰將他所表達的彷徨和絕望更輕易的展現在陳嬌的眼前,他握住她的手說:“朕就一下子感覺心空了,朕只要想着以後只有朕一個人,再也不會見到你,再也聽不到你的聲音就覺得,朕沒有辦法跟你形容。什麼都沒有意義,什麼都感覺不到,好或者不好,別人怎麼評價朕,史書怎樣撰寫朕,這些朕從前無比在意的事,真的在一瞬間全部失去了意義,你懂嗎?”
“我懂。”陳嬌忽然說,“我懂,我明白。”
就在劉徹昏迷不醒的這三個晝夜裡,陳嬌對他所形容的這種心冷和空虛深有體會。有一個人,他在的時候,或者你恨,或者你不在意,或者你輕視甚至厭煩,可是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他死了,你知道他確確實實消失在這個世上永遠不會再出現,你纔會體驗到什麼叫做心死,什麼叫做孤單。
劉徹與陳嬌對視,他沒有再說下去,他們彼此眼中的一切足夠互通心靈。
劉徹忽然笑了,輕輕咳嗽了兩聲,帶動肋下的箭傷,微蹙眉心。
陳嬌回神,連忙輕撫他的後背道:“不說了,多大的事,不就立個太子,我的兒子這樣聰明,害怕當不起麼。”
劉徹平復着咳嗽笑道:“看來朕這一箭真沒白挨。”
“你可以不來的。”陳嬌白了他一眼道,“其實你不來我也未必就會被那一箭傷的多狠,說不定和你一樣,無知無覺心安理得的躺幾天就醒了,好過在這裡熬着難受。”
劉徹的眉梢微微挑起,似乎不太高興,他收了笑意看着陳嬌道:“胡說。出去了一年多樣子沒變,人也和從前一樣傻,朕不爲你擋着,這一箭要是中在你身上,你就死定了。”
劉徹雖然無力,但他義正言辭的神情還是讓陳嬌一個字也反駁不了,不過看他還有精力跟自己講道理,她也無形中鬆了口氣,自己也不知不覺的發揮了自我安慰精神,好吧好吧,話雖然說得不吉利不過他也受傷了,就當讓着他好了。
作者有話要叨叨:
七夕那天沒有更新,所以今天補上,甜甜的一章,沒有很快結束,就當發糖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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