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她又做夢了。
過午的陽光照在身上,有種暖洋洋的感覺。這次的夢境如同過去無數個相似的夢境一般,依舊是遠處綿延的重宇樓閣,廣角飛檐。
面前是長長的石階,一直延伸到高臺盡處,高臺之上,巍峨的三層宮殿座落,硃紅色漆立柱十步一隔羅列而立,綿延共有十二,其上是沉沉的廡殿頂,正脊平直而長,重檐檐角飛翹,整座宮殿莊重肅穆,猶如一隻匍匐雄鷹展開雙翅欲飛上雲霄。人立於其前,不自覺的心存敬畏。
她拎起裙裾,越過石階兩側一個個執戟護衛的玄甲侍衛,奔上石階,想要去這座壯觀的宮殿看一看。裙幅拖過階沿,有一種奇怪的拖曳墜感。
跑了一會兒,她覺得有些累,停下來伸手拭了拭額頭。忽聽得高臺之上宮殿之中有一線細細的泣聲,復有女子激烈爭辯之聲,因離的有些遠,模糊破碎。心中發急,又趕了幾步。
說話的人俄而換成了適才哭泣的女聲,嬌柔若柳,珠落玉盤的動聽韻致,漸漸清晰起來,“……就算妾有什麼不是,皇后也可以斥責臣妾,何必掌摑於妾?”
對方一聲冷笑,“你先前辱我老婦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
“——戚懿。”
——莫非,這一回要入她夢的,是漢宮中鼎鼎大名的呂后與戚夫人麼?
話聲落下的時候,她踏上最後一階石階。
於是雄偉高大的雙扇殿門鋪陳在面前,硃紅髹漆,上有多排鎏金門釘,正中鎏金饕餮鋪首崢嶸,冰涼涼的,高出她的額頭一線。殿門外提壺執藪稟聲斂氣的兩排宮婢宦侍齊刷刷的望過來。
右手一個額頭光潔的女官在看見她的剎那吃了一驚,急急走出拉過她,將食指放在脣邊做了個噤聲手勢,帶她到一邊,聲音放的很輕,“我的翁主小祖宗,你怎麼過來這邊了?椒房殿的奴婢都是死人啊。”
她一笑,並不在意她的話,指了指殿中東廂影綽的人影,亦放輕聲音問道,“裡面怎麼了?”
“還不是戚姬那個賤人。”女官咬牙切齒道,“皇后已經是大度不跟她計較了,她卻一心要爲難。今日在酒池撞見,更是出言不遜到極處。皇后氣不過掌了她一巴掌,陛下過來看到……”最後嘆了口氣,“陛下偏心戚夫人成這樣,真不知道,這長樂宮,到底誰是皇后娘娘。”
“喲,蘇姑姑這麼說就不好了。”殿門另一側,尖下頷的女官轉首勾脣一笑,出言刺道,“呂皇后人老色衰,久不得聖寵,要是我們夫人,早就自慚請下堂而去了。偏她還硬撐着嫉恨我們夫人,到底誰有理?”
她不大在意兩個女官爭執的話語,伸頭探視殿中情景。
東廂之中,樑楣懸下玄色帷幔,分段褰卷,垂下組綬,掩住身着皇后禮服的女子身影。呂雉踱出步來,容貌雖不十分美麗,眉宇之間卻是剛強堅毅,是她夢中曾經出現的那張臉,怨毒道,“總有一日,你加諸在我母子身上的恥辱,我一定要你一項一項的十倍奉還。”
“啪——”
箕踞於案後榻上的高皇帝聞言大怒起身,玄色廣袖揮落了案上青玉耳杯,一聲碎裂清脆,怒氣盈然斥道,“呂雉,你不要以爲你是皇后,朕就不能廢了你。”
大殿之中,頃刻之間一靜。殿裡殿外,無人敢出一絲聲氣。
一地碎落的是淡青色澤玉質碎片,呂雉站在其中,一剎那之間忽然眉目迷茫。
很快,她重又武裝自己,站在劉邦面前挺直背脊,冷笑揚眉道,“陛下若真要爲了一小小姬妾而廢臣妾,臣妾亦不敢辭。但請呂氏一族卸甲返故里,如從前一般耕田鄉里,自得爲樂。嘆只嘆不能侍太上終老,不能全孝義。盼只盼陛下謹記漢三年曾允妾之語。”
這便是以勢相要,以情動人,又以信諫君。
“喲,皇后這話什麼意思,妾可聽不懂了。”悠悠的聲音從輕揚帷幔之後透出,湖水綠色裙裾的年輕女子側臉如玉,微有紅腫,如雲的秀髮挽成一髻春山,單是身段就叫人心折,尤物天成。
戚懿從劉邦身後走過來,咄咄美麗而豔色逼人。“妾不知陛下當日許了姐姐什麼,但妾想,諾言這東西,是施者的恩惠,而不是受者的屏障。皇后若是指望靠着一句諾言無所顧及,那就反是不恤君恩了。”
“陛下,可是噯?”她斜眼飛睨劉邦,最後一個尾音又柔又媚,入耳輕酥。
劉邦色授魂銷,一雙清醒寬廣的眸斂了柔情,牽起她的手咳了咳嗓子道,“懿兒說的對,看在你兩位兄長份上,皇后,朕恕了你這次。你回椒房殿面壁一月,一月之後,你也多多待在椒房殿裡,不要再出門惹是非了。”
戚懿漂亮的水眸閃過一絲失望,呂雉冷眼覷見,一聲冷笑。
遠遠的,東廂之中三人長長的衣袖迤邐,呂雉背對着殿門而站,一雙手負在身後,其上青筋歷歷可見。聲音卻反而平靜下來,淡淡道,“敬諾。”
那青筋——
那厚實雙手上歷歷青筋落在殿外她的眼中,蹭的一聲,猶如一把火,點燃了她所有的義憤填膺。彷彿一剎那呂雉所有的憤怒在她心中都能感受,她驀地掙開從蘇姑姑牽着的手,拋下她驚惶欲絕的目光,跳進殿中,仰着下頷冷望劉邦,斥道,“沒良心的男人。”
“阿嫣,”呂雉吃了一驚,狠狠瞪了殿外蘇摩一眼,彎腰抱住她拉到自己身前大聲斥道,“你怎麼到這裡來了?陛下,”她擡頭看着劉邦,求情道,“阿嫣還小,小孩子不懂事,陛下你不要和她計較。”
“——阿嫣,你還不向陛下認錯?”
“我纔不要認錯。”她用力的掙扎,不肯改口,以爲這和往常的無數次一樣,只是自己的一個夢,既然是在她的夢中,她想怎樣就怎樣,天上地下都沒有什麼她好怕的。她的夢裡,她纔是主宰,而不是什麼可笑的神仙皇帝。而她,只是想指着這個負心男人的鼻子罵出她多年來掩掉這卷史冊之後一腔憤慨的真心話。
“當皇帝了不起啊?做人可以沒良心,但不能太沒良心。你老婆爲你操持家務,生兒育女的時候,這個姓戚的女人在哪裡?你老婆爲你流離戰場,擔驚受怕的時候,她在哪裡?你老婆爲你出謀劃策,輔助你打理江山的時候,她又在哪裡?”
她輕蔑的瞟了戚懿一眼,謔道,“人貴有自知之明,一個什麼都沒有付出的人,輕飄飄的一個笑,兩滴淚,就想拿走別人付出一切代價纔得到的東西,憑什麼?”
“陛下,”諷刺的聲音空蕩蕩的響在大殿之中,“你,對不起你的皇后哦。”
行雲流水的一大段話一氣呵成,響在空蕩蕩的大殿之中,擲地有聲。尚在樑間微微懸繞。
殿裡殿外,所有的宮宦侍女都被她這驚世駭俗的一番話嚇的鴉雀無聲。
呂雉鬆開了手,忘記了抓住身前這個小小的孩子。多年來內心的悲憤忽如齊來的被一個六歲孩子的童言稚語給擊中,她以爲她可以很剛強,是的,作爲一個母親,一個皇后,她可以剛強的百毒不侵,可是作爲一個妻子,一個女人,深心裡,她並不是不怨恨的。她未必愛他,可是他如是辜負自己,傷害的不是情懷,而是一個女子的尊嚴。
“阿嫣。”
呂雉放開她,直起身來,她從不做無用之事。
站在殿門之外最近的兩個侍衛入殿扣住女童雙臂,拖她出殿。女童大驚失色,拼盡全力踢腿掙扎,幼小的身軀被兩個孔武有力的侍衛如探無物般的倒拖着臂膀拎起來提出大殿朱檻。與此同時,穿着兩當甲的少年校尉走上階來,在殿外單膝跪下,問道,“趙國翁主犯大不敬,當如何處置?”
“陛下,”殿內,呂雉直視着自己的皇帝夫君,眼神幽微,“你不可以再傷着阿嫣了。你已經關了她的父親,你不能再關她。”
“放開我。”她拼命掙扎着喊道,卻無人理會。
那個年少的校尉跪在離她極近的地方,她甚至可以感到透過泠泠兵甲傳過來的少年肌膚上的熱力,難道這並不是夢?惶惶然中她不着頭緒,終於意識到自己犯下了怎樣的錯誤。如果這不是夢,那麼我究竟在哪裡?她茫然擡頭,這才發現抓着自己的侍衛身材高大,自己若站直了身子,僅能到他們的腰部。
漢朝人有這麼高的個子麼?她疑惑的想。
不,不是這樣。
不是他們便高了,而是自己變小了。她驚駭欲絕的發現,掩藏在長長裙裾之下的自己的足掌,不過三寸大小,足弓纖巧,玲瓏可愛,她卻彷彿看到夢魘。
怎麼回事?
她的身材也縮水了一半,彷彿沒有長大的女童,頭髮長長,梳髻之後,倒是同從前一樣垂到腰際,着的是一件花羅夾擷交領右衽桃紋襦衫,下穿紫色裳衣,衣長曳地,典型的漢初女子裝束,衣料華貴,廣袖如雲。
殿中,劉邦將奇異的目光從結髮妻子身上移到外孫女身上,驀地不怒反笑。
腳步踢踏聲中,她擡起頭來,看見走向她面前的暮年帝王憊懶而意氣風發的臉,“張嫣,你知錯麼?”
喉中哽着一股氣,她咬牙搖頭,倔強的瞪着他。
“好。”劉邦拇指一翹,大笑道,“這纔不愧是朕的外孫。”忽的沉下臉來,“讓她跪在殿外頭,什麼時候肯認錯了,什麼時候再起來。”
多年之後,回想起那個冬日長樂宮石破天驚的午後,恍如夢魘。而張嫣也只會淡淡的笑一笑,嘆一聲,“記得當年年紀小。”其實事後想想,當時有太多徵兆告訴她那絕不是一場單純的夢境,如爬階梯時揮之不去的疲累,如長長裙裾拖曳過石階的墜感,如蘇摩姑姑恭敬的喚她翁主,如呂雉喚她的小名“阿嫣”,從前她做夢的時候其實只是見一連串沉默而迤邐的啞劇,當有人說話的時候,夢境就宣告終結。而那天,她卻是確實聽到每個人的每一句言語的。
只是當時當局,她卻如同夢遊一般渾渾噩噩,倚着自己的本能行事,忽略了所有或明顯或隱秘的痕跡。
兩漢文化小貼士:長樂宮是西漢最重要的兩座宮殿之一,位於長安城東南部.,宮城四面各設一座宮門,西面和北面有闕。它是高帝劉邦一朝的政治中心,以及高帝之後西漢各朝的太后居宮殿。
中國宮殿制度,前朝後寢。長樂前殿爲朝廷所在,西爲後宮。皇后中宮椒房在前殿北側。
前殿是長樂宮的主體建築,四周有牆垣,殿門闢南,門內設庭院。庭院廣闊,是舉行朝議的地方。前殿的正殿兩邊對稱分佈着大小相同的東廂和西廂,東廂和西廂有着重要的用途,其中猶以東廂更爲突出。皇帝朝見百官雖在正殿,但許多軍機政務都在東廂進行。文武大臣進入正殿之前往往候於東廂。
張嫣所闖進的,就是這座長樂前殿。最初就是落在前殿庭院之中臺階前,而呂后與戚懿的爭執發生在東廂。
最初三章分量都很足啊,望天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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