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心疾(12700加更)
張嫣抿了一口熱杏酪,將銀扣雲紋耳杯放回漆案之上,微微一笑,仰首現出下頷的弧度,“但我這個侯爺女兒親手做呢,戚夫人就不會好意思對我開口了。我只送我最喜歡的人。不是又盡了心意又妥帖?”
呂雉神色微動,眯了眯眼睛,回頭對蘇摩笑道,“瞧瞧,果然是鬼靈精怪,盡出怪花樣。”
“那是阿嫣妹妹聰明。”呂伊在一邊嫣然一笑。
呂伊如今已經是十歲,身子較前些年又抽高一些,着的是她平日最愛的黃襦綠裙,嬌美怡人,可見得脫了些許女童稚氣,有了些許少女風韻。“姑祖母,”她轉首道,“等會兒我親自出宮一趟跟着阿嫣妹妹去拿吧。免得等閒庸人觸了髒了阿嫣妹妹精心調的東西。”
正巧南越新進了一種叫荔枝的果子,新鮮味美,呂雉便令人裝一小盤給魯元帶去。張嫣在殿下等了一會兒,吩咐一邊的小宮女,“呂娘子出來和她說一聲,我去東宮探太子婦。”
東宮離椒房殿並不遠,經過酒池再行幾步就到。遠遠的,黃衣雙髻小侍女提着一隻雲紋雙耳廣口圓肚暖壺在殿下廊廡而行,張嫣見得有些面善,是日常在陳瑚身邊服侍的小侍女,只是叫不出名字。而暖壺中泛着淡淡的藥湯味。
“怎麼,太子婦身上不爽快麼?”張嫣含笑問道。
小侍女吃了一驚,手中的暖壺微微一蕩,連忙揭開看,內中藥湯已經灑出來一些,十二三歲的女孩兒哪裡見過世面,要哭不哭手忙腳亂好久之後才記得擡起頭來,禮道,“張娘子安好。是,太子婦這幾日有些心悸。”
張嫣嘆了一聲,道,“我端過去吧。”接過她手中暖壺。
湯藥泛着苦苦的味道,張嫣步上東宮長階,跨進殿門,宮人掌起內殿的簾子,“舅母瞧瞧,誰來看你了?”
夷光浣紗畫屏之後,陳瑚於錦榻之上霍然回過頭來,面色在見得她的時候亮了一亮,“阿嫣。”
湯藥甚苦,陳瑚皺着眉,小口小口喝着。
“舅母這是怎麼了?”張嫣好奇問道,“從前沒聽說你有心悸的毛病啊。”
“啪”的一聲,陳瑚將藥湯扔回到漆盤之上,面色慘淡,“阿嫣,”她抓着張嫣,用力的指尖都有些發白,渾身發抖,“你知道麼?淮陰侯是生生被竹籤戳死的。聽人說,死後拖出屍首來,眼睛都在流血,還是睜的圓圓的。”
“噯?”張嫣訝異的嘆了一聲,淮陰侯被誅及死狀她一直是知道的,所以此時聽起來倒不覺的多麼驚懼,只是有些感慨,韓信天縱英姿,一代戰神,最後竟落得如此下場,着實是慘淡收場。
“你怎麼一點都不怕?”陳瑚死死的望着她,神色狐疑,“你也和呂伊一樣,覺得淮陰侯是反叛該死,所以怎樣死的都沒有關係麼?”
“太子婦,”香覃捧了一盤果品進來,笑道,“呂娘子奉皇后娘娘的命,送來了這盤荔枝。”
“不要不要。”陳瑚猛的揮手,揮翻香覃手中漆盤,哐噹一聲,漆盤落地,一地鮮亮圓潤的荔枝果子滾的滿地都是。陳瑚抱肘而坐,“我纔不要她送過來的東西。”眉宇之間盡是驚懼厭惡。
張嫣心中亦驚懼,怯怯問道,“淮陰侯是誰啊?”
陳瑚慢慢擡起頭來,逡巡着她面上神情,半響之後,方呼了一口氣,神情安慰。“是我想太多了。”
“你還只是個七八歲的孩子,小孩子哪裡懂那麼多呢?”
“阿伊不過也是個孩子,她卻就可以那麼老辣,那麼狠。”
“那日裡,我去向母后請安。恰逢淮陰侯來賀,蘇摩姑姑過來說,皇后娘娘在鍾室接見各諸侯,就候着淮陰侯了。淮陰侯本也是將信將疑的。就這個時候,呂伊出來,就穿着她平日裡最愛穿的黃襦綠裙,像一隻穿花蝴蝶似的笑着說,姑祖母已經是候着很久了,遣她來催催。”
“她笑的那麼幹乾淨淨,坦坦蕩蕩,我是半點沒有看出來不對。淮陰侯大約也是不相信這麼小的女孩兒能作假,終於去了。”
“我也是忽然想起來,有事要問一問母后。就去鍾室尋母后。到了鍾室外頭,就看到三個宮監將淮陰侯的屍體拖出來。剛纔還好端端站在椒房殿裡向我見禮的人,忽然間就這麼慘死了。我看見他渾身都是血窟窿,連眼睛都戳了個大窟窿,汩汩的流着血,偏偏還睜着眼睛,死不瞑目。當時我就嚇的叫了一聲,昏倒過去。”
“阿伊她根本就是知道,她知道皇后要殺淮陰侯,她還是可以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笑的那麼幹淨,那麼甜,好像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天知道,她才十歲,我十歲的時候,在做什麼呢?每次想起她在我面前也是這麼笑的時候,我就不寒而慄。”
你想要什麼呢?張嫣瞧着那個擁着自己瑟瑟發抖的女子,心中憐憫,難道你要淮陰侯真的殺進長樂宮,拿劍指着你的丈夫與婆婆,你纔會心裡過得去?她忽然生起些微的後悔,這個女子美好而單純,本是不適宜長樂宮的風雨的,卻偏偏被她因私心扯了進來。
“我纔不管那麼多,”張嫣喃喃道,“我只要我阿婆和舅舅安好就好。”
陳瑚長長的睫毛眨得一眨,“嗯,”她微弱的重複,“只要太子安好就好。”
藥力發作,陳瑚安然的睡了,張嫣瞧了一眼她美麗但蒼白的容顏,步出東宮。
在宮階之下她瞧見徘徊的呂伊,片刻功夫分別,她依舊是一身黃襦綠裙,鮮亮亮像穿花無邪的蝴蝶。裙子依舊是適才那件綠澗羣,上襦卻換了一件,適才那件上繡的是雲氣紋,如今卻是綠花葉子,映襯着清清的瓜子臉蛋上漆黑靈動的杏眸,仰臉一笑,春光燦爛,清新爽朗,“太子婦身子好些了麼?”
“不幹身子的事,”張嫣道,“是心疾。”意味深長。
從西闕出長樂宮,到宣平侯府不過是很近的一段路。呂伊將荔枝獻給了魯元,又傳了幾句皇后的話,進退得宜,風範正好。
“這是合香澤,這是桃花膏,這是阿婆要的白瀨膏,啊我新做了一種玫瑰胭脂,好聞的很,表姐要不要試試?”張嫣將妝品一一放到呂伊麪前,笑着道。
“太子婦都跟你說了吧?”只有到了張嫣的東廂小院,呂伊方沉下了臉,不肯再笑,淡淡道。
她倔強的側頭看着室中琴臺,“你是不是也和她一樣覺得我很可怕?”眸底已經現了淡淡水光,偏不肯眨得一眨。
“你總是替別人將話說盡了。”張嫣嘆了口氣,放下手中胭脂,“淮陰侯欲謀反是事實,我不管你做了什麼,你幫了阿婆的忙,等於是保護了阿婆和舅舅。不管贊不贊同,爲人子侄者,我只有謝你的分。”
呂伊怔了一怔,哇的一聲哭出來。
“哪個天生想害人了?那個時侯淮陰侯不肯過去,我不出來,誰誑他過去?太子婦麼?我也很害怕啊,還不是得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笑。她乾乾淨淨的看熱鬧,倒反過來怪起我來了。”
她哭的委屈,聲嘶力竭,忽然面前遞過來一塊帕子,呂伊一把搶過,胡亂擦了擦,繼續放聲大哭。
待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場,天色已經晚了。荼蘼打來熱水,呂伊就着銅盆清洗一番,熱熱的帕子蓋在面上,舒服的想要嘆息,直想就這麼留在這兒,一輩子不挪一步。
“你該回宮了。”張嫣笑道。
她悶悶的將帕子揭下,輕輕“嗯”了一聲。
“這是我從前面要來的草藥,”張嫣捧着藥盅道,“搗爛了在眼睛四周敷一會兒,可以掩飾淚痕。你要不要。”
她敷了一刻鐘,洗了展鏡照,果然眸邊紅腫就消下去很多。
張嫣捧了一大一小兩個盒子過來,神色安然,交待着,“大的是裝給阿婆的,小的就送給你了。我也就這一點兒手藝,還莫見笑。”
宣平侯府門前,早早的打起了風燈,掛在檐下飄蕩。呂伊抱着盒子登上宮車,一剎那,火光在她的頰上飄蕩,半明半暗。車簾掩下的最後一剎,呂伊發力喊道,“阿嫣。”
“我決定暫時不討厭你了。”
彆扭的孩子。
一瞬間張嫣險些咬到舌頭,目送宮車沿着尚冠前街而去,啞然失笑,想起年餘前那個跺腳喊“我最討厭你了。”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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