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嫣華六十七 剎滅
三月裡,長安郊外鬱郁開滿了緋色桃花。
張嫣提着竹籃行於桃林之中,撿那開的好而色澤深淡一致的桃花瓣置於籃中,回頭笑着問道,“景娘,你隨着東園公搬出長安,可住的慣?”
景娘笑着在胸前做着手勢,相交多了,張嫣終於能看懂一些,“慣。其實,只要能待在唐先生身邊,無論在哪,景娘都是開心的。”
待拾了一籃子桃花,二人便在院落中制桃花胭脂。
潔淨的石臼滾滾轉動研磨,取來的新泉水澆上去,慢慢的,桃花汁水就順着石臼流入下面承接陶盤。
景娘笑着“問”,“阿嫣,你也有九歲了吧?”
“嗯。”張嫣回道,“三天前剛過了九歲生辰。”
“九歲也是大姑娘了,”景娘容色開懷,“你是侯府千金,我沒的送你生辰禮物,爲你畫個妝容,聊表存心吧。”
張嫣怦然心動。
她扮女童扮了這麼多年,曾經的少女情懷,早就不知道藏在了什麼地方。如今突然萌動起來,笑道,“好啊。我梳了這麼多年的鴉髻,早就厭了。景娘姐姐給我梳個飛仙髻。”
景娘笑着頷首,取了木篦爲張嫣抿髮,掠至頭頂,分爲數股,盤綰成環狀。
“你的發柔順。”她用手勢讚道,“用了這麼多年的合香澤,果然有效。”
張嫣翹脣,想起三年前隨舅舅往商山延請四皓,在農家東廂住了一夜。當時不覺得有什麼,在富貴華麗的宮牆中盤桓三載後,卻不自覺的懷念山野間清淡的夜風。
景娘絞乾手中帕子,爲她擦拭臉頰,然後薄薄的撲上一層粉。在雙頰上點抹新制的桃花胭脂,最後用黛石勾勒眉線。
畫好之後她執着黛石退後幾步,望着端坐於前的女孩。“真漂亮。”她用手勢讚歎道,“阿嫣瞧瞧可滿意麼?”
張嫣瞧着銅鏡,銅鏡中的少女也正瞧着她,一點眸光漆黑靈動,清純而又妖嬈。
飛仙之髻高挑崇聖,卻又帶着點青澀的小嫵媚。將長成未長成的少女有着一種這個年紀特有的清純,靈魂卻遠不止九歲。天真與成熟在這具稚嫩的軀體裡矛盾的互存着,景娘敏銳的抓住了這個矛盾的所在。並用脂粉爲畫筆,將它放大出來。
這鏡中的少女可真的是我?張嫣不自禁的伸手去觸摸,卻只摸到冰涼的鏡面。而鏡中少女的烏眸似乎蒙着一層若有所求的霧氣。
我想求的又究竟是什麼?
她瞧不出來。
她擡頭瞧着舉鏡的景娘。她的容顏明媚,雙眸熠熠生輝,充滿幸福的光芒。
女爲悅己者容。我若生的美,又最想爲誰所看到?
“景娘姐姐,”她張口問。“每一年上巳節渭水河邊有不少青年男子向你獻殷勤。你就瞧不上一個人?”
“嗯?”景娘怔了一下,笑“道”,“我情願一生伺候在先生身邊,渭水春色雖好,不是景娘所求。”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而年華卻易逝。姐姐就不願意做一個君子的淑女?”
景娘微微仰首笑了。張嫣瞧見她下頷溫柔的弧度,“先生就是我要求的君子。縱然有一日他垂垂老矣,躺在榻上不能說話不能動彈。他也是我心中最好的君子。”
“阿嫣。”她語重心長,“等你到了年紀,你就會懂,一個真心對你好的人是多麼難得,而心有所慕的女孩子。能爲她愛的君子,做到什麼地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回到侯府張嫣心中猶有所思,我找的到那個愛我的男子麼?愛,又究竟是怎樣一種感情?
過了些日子,宮中派人來說,皇后娘娘的胭脂用完了,請張娘子再送些過去。
“這麼快?”張嫣愕然,她親手所制的脂粉,不過只供幾個親近的女眷使用,皇后,阿母,呂伊,以及太子婦陳瑚。從來都是年輕的女孩子愛俏,卻居然每次都是呂皇后那邊最先用完。
“回去跟皇后娘娘說,”她吩咐來人道,“明兒個阿嫣親自進宮去看她,順便爲她帶過去。”
那時已經是快進四月了,張嫣想起陳瑚素日最愛桃花,便亦帶了些桃花胭脂贈給她。
這些日子呂雉過的極是舒心,接過脂澤笑眯眯道,“阿嫣的心思總是最巧,蘇摩,你說,我抹了阿嫣制的胭脂香澤,可比的過西邊的那個戚懿?”
蘇摩亦笑眯眯的答道,“論狐媚,皇后或許不及那戚懿,但論起大氣雍容,一百個戚懿,也不及皇后的。”
張嫣抿嘴一笑,問道,“有些日子沒入宮了,不知道舅母腹中胎兒可好?”
談及陳瑚,呂雉便微微皺了眉,道,“她身子重,少走動,我也有些時候沒見了。”
轉過酒池,她遠遠的就看見陳瑚。
彼時陳瑚已經身孕足七月,她穿着一件寬鬆的白地錦袍,手扶着腰,轉臉和身邊的香覃在說着些什麼,側影看上去竟有些消瘦的感覺。
香覃將手中漆盤遞給她,陳瑚伸手去接。
張嫣舉手,正欲揚聲叫喚,忽然目瞪口呆,遠遠的見陳瑚不知怎麼沒站穩,跌了下去。四周宮人驚叫着去攙扶,卻根本來不及。
陳瑚重重的跌在地上,抱着肚子呻吟了一聲。
“啊——”
張嫣放聲尖叫。
她抓着荼蘼的衣角瑟瑟發抖。
閉了眼睛,她彷彿都能看到,適才血色一點點的從陳瑚身下流出,染透了裙襬,像開出一朵朵豔紅色的花。
內殿中,陳瑚似乎喊着什麼,因氣力不繼,聽來有些模糊,仔細聽清楚了,卻是太子二字。
“舅舅呢?”張嫣擡頭問道,“有沒有讓人去前面通知舅舅。”
青衣小宮侍紅着眼圈擡起頭來。“早就叫人去叫了,可是——”他單薄的身子憤怒的瑟瑟發抖,“太子參乘說殿下正在與陛下商討國是,不能打擾。”
“胡說八道。”張嫣氣急起身,“我去找舅舅。”
剛步出耳殿,忽聽得對面陳瑚所在之東次殿中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她回過頭來,看着東宮威嚴的殿尖,她抓着荼蘼的手,將指尖捏的發白,“去看看。太子婦那邊怎麼了?”
宮侍回來的時候,面色駭的發白。
“怎麼了?”張嫣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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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侍支支吾吾的不肯回答。
“到底怎麼了?”張嫣勃然變色,斥道。“你再磨唧,信不信我掌你的嘴?”
宮侍不敢再瞞,慘淡道,“奴婢不敢——太子婦剛產下了一個男嬰,已經是成形了。臉色卻是烏紫的。沒有——沒有呼吸。”
張嫣愣了一會兒。忽然哇的一聲,抱着柱子就想嘔吐,偏偏吐不出什麼東西來,口腔中含着些腐敗的氣息。
“娘子。”荼蘼垂淚扶她道,“咱們,咱們怎麼辦?”
“怎麼辦?”張嫣慘笑道。“我怎麼知道怎麼辦?”
那時候,她站的遠遠的,看見衆人簇擁之中。陳瑚就那麼倒下去,她從來沒看過一個人原來能流這麼多血。
抿了抿眼淚,她搖搖晃晃站起來,勉強道,“無論如何。還是請舅舅回來一趟。”
“胡鬧。”一個聲音威嚴道,從宮門走進來。帶着一羣黑壓壓的宮人,“這兒哪是你該在的地方?”爲首之人玄色的衣袖拉住了她,沉聲吩咐道,“佟禾,你去前殿找太子,若有人敢攔,當衆發作了他;張澤,你將太子婦出事時,身邊的所有宮侍全部押起來,問清楚了太子婦到底怎麼出事的——蘇摩,”那聲音微微一沉,嘆道,“進去瞧瞧,太子婦如今狀況究竟如何了?”
張嫣鬆了口氣,緩緩靠在身後的人身上。
呂皇后終於趕到了。
蘇摩紅着眼睛從內殿出來,搖了搖頭。
其時陽光在東宮檐角之上閃耀一絲金線,照在走出大殿面色灰敗的蘇摩臉上,一剎那間有些模糊。
張嫣只覺眼前一黑,就厥過去了。
朦朧中她聽見少女清亮的嗓音,“阿嫣還沒醒麼?”
“沒有。”荼蘼輕輕回道。
“莫不是嚇壞了吧。”那聲音向牀邊行來,“也是,”她嘆道,“好好的一個人,轉眼就沒了。誰見了能不難過的?”她伸手欲探張嫣的額。
張嫣驀的睜開眼睛。
“喲,”呂伊左手挽袖,右手覆在她額上一寸的地方,倏然頓住,微笑喜道,“阿嫣,你終於醒了啊。”
她點了點頭,坐起身來。
天色果然已經微黑了。房中點上了數盞豆燈,只是都罩上白布。
目光逡巡自己所在的地方,依舊是一張檜木漆牀,上設精緻牀屏,懸珠四阿頂帳如煙如霧罩着,上繡四合雲紋。無一不瞧着眼熟——竟是上次陳瑚安置自己的偏殿。
張嫣一時間掩面哽咽。
還記得上次陳瑚來探自己,彼時還是她最舒心的時候。夫君平安得勝,自己又有孕在身,整個人輕快飛揚,鬢角眉梢都揚着笑意。怎料得不過半年,來看自己的卻換成了呂伊。而昔日那個容顏鮮亮的女子,卻再不見了蹤跡。
世事翻覆,有時候只需要一個彈指,譬如陳瑚。一剎那前她還是風光鮮亮夫賢子足的太子婦,一剎那後便掙扎在生死一線之上,連自己都輸個精光。
張嫣擡頭,輕輕問道,“太子可見了太子婦一面?”
呂伊麪上便見了痛惜之意,“不曾。”她輕輕搖頭道,“那時候太子婦剛剛閉了目,太子在她榻前站了大半個時辰,又瞧了那個死去的孩子,面色蒼白,一句話都沒有說。”
張嫣簌簌淚下。
呂伊輕嘆了一聲,取了帕子爲她拭淚,“阿嫣,你還是莫太傷心了。想想自己吧。”
關於這一章,其實我很久以前就寫好了,今天下午卻在電腦上修改了好幾遍,總是覺得不盡美。
其實,關於陳瑚這個娃兒,我對不起她啊。
漢朝的時候,貴族子弟多半早婚。以當時的二子奪嫡情況來看,呂后自然不會放過以自己兒子的婚姻拉攏一個助力的機會。從不知名的野史找到的記載,太子劉盈在繼位前,的確是有娶過一個功臣的女兒做妻子。
哪個功臣,沒有提到。不過我雖然爲了這篇小說啃了史記漢書,但是急切間提起漢朝功臣,我所能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那麼幾個,再加上陳平是有名的美男子,他的女兒一定不會難看,所以就有了現在的陳瑚。
陳瑚出場的時候,書友中就有人跟我說,她已經開始掰着手指數這娃的死期了。
我:-~-
這個女子,史上記載是在劉盈登基後死去的。因爲當時漢朝沒有追封皇后的說法,因此,就默默無聞了。
有一種說法,是老皇帝死後,新皇帝登基,因爲守喪的緣故,在喪期內不立皇后(不是指新娶,而是已經娶過的妻子)。但我總是懷疑,遠的不說,光以我家阿嬌而言,她可也是直接從太子妃到皇后的。沒說非要過個三年。
但是,漢文帝死的時候好像簡化過喪制。也說不定。
反正,我是傾向於這個女子是在惠帝登基前去世的。
因此,因爲時間已經到了漢十二年,劉邦快要去世了,所以,我也不得不着手寫陳瑚了。
陳瑚,我給她塑造的性格,是嫺雅善良,這樣的性格,不是不好,但是不適合漢宮。所謂孤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評論區裡有人說不喜歡陳瑚,因爲她配不起太子婦或日後皇后這個身份。就我個人而言,因我同意,但果,我有點捨不得。
修改文中,有一個版本是她是就這麼睡啊睡啊,慢慢的衰頹下去,最後“病”死的。不過考慮到後文情節,又改成了現在這樣。
另外,寫到這裡,我後悔了。不該讓她當陳平的女兒的。主要是憑陳平這廝的陰險,不大有可能讓自己女兒落到今天這個境地啊。考慮修改陳瑚的身世,換一隻腦筋粗點的功臣。
又及,本章題目:剎滅。剎滅的不僅是陳瑚的命,還有我家女兒冒出芽來的春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