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植說得平平淡淡,話語聲也相當低沉,但是聽在三人耳中,卻如同驚雷炸響一般,劉備瞬間收起了笑呵呵的表情,訕訕地不知說些什麼好。
張寧更是不知所措,慌里慌張地站起身來,臉色蒼白無比,她雙手緊緊地抓着自己衣角,就像做錯了事正在遭受責罵的小孩一樣,淚水如決堤一般流淌下來。
“不要這樣自責。”盧植忽然一笑,示意劉備讓張寧坐下。“戰場之上刀槍無眼,不是你殺我就是我殺你,老夫不願責怪任何人,也不想在這件事上糾纏不休,只希望今後天下太平,再沒有漢人自相殘殺的慘景。”
“先生這份胸襟氣度,真是讓學生拍馬也趕不上啊。”劉備敬佩地說道。
再回想起兩年前在廣宗城下見到盧植的情景,他終於知道了,盧植爲何會那麼憔悴和疲憊,原來他在指揮大軍作戰的同時,還一直在忍耐着喪子的悲痛。
盧植點了點頭,似乎是有些睏倦地站起身來說道:“玄德你一路車馬勞頓,先去廂房歇息吧,等用過飯後來老夫書房。”
劉備連忙起身行禮,然後帶着張寧和趙雲去往廂房,過不多時就有僕人端着餐盤敲門進來,在二人面前擺放下幾樣飯菜。
盧植生活儉樸,家中飯菜也是簡簡單單的粗茶淡飯,不過劉備根本無所謂,端起飯碗就風捲殘雲地吃了個乾乾淨淨。
他滿意地舔了舔嘴角,扭頭卻見張寧一邊往嘴裡扒拉着飯,一邊憂心忡忡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便伸出手來輕輕拍了一下對方的腦袋,“不好好吃飯,發什麼呆呢?”
被劉備拍了下腦袋,張寧有些回過神來,她對劉備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又往嘴裡塞了一口飯慢慢咀嚼起來。
“不要想那麼多,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先生也說了不會再把這些事掛在嘴邊,咱們就都向前看,去遼東之後多給先生做點好吃的,你瞧瞧他家這廚子的手藝,太差了。”劉備爲了緩解張寧的不開心,故意指着桌上殘留的飯菜擺出一副鄙夷的模樣。
張寧抿着嘴笑了起來,輕輕拍了一下劉備的手背。“咱們做客哪還有挑剔主人家飯菜的道理啊,小心人家聽了趕你出去。”
劉備見張寧終於開口說話了,心裡的擔憂也散去不少,他反手捏了捏張寧的小臉蛋,嬉皮笑臉地說道:“還是咱們遼東夥食好啊,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
“討厭,快去書房吧,別讓先生等久了。”張寧推開劉備,繼續專心對付起自己的飯菜來。
劉備起身在廂房的銅鏡裡整理了一下儀容,便邁着方步走出了屋門,走了十幾步之後就有一名僕人從附近經過,劉備叫住他說明來意,這名僕人就引着劉備前往盧植的書房去了。
進入寬闊的書房,盧植正端坐在滿是卷軸的書桌後面,見到是劉備進來,盧植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些,將手中正在閱讀的書卷放下。
“不知先生還有何事要吩咐?”劉備恭謹地跪坐在盧植對面,如今他已經習慣了在遼東坐椅子板凳,猛地再跪坐一下還略有些不適應。
盧植並不答話,而是緊緊盯着劉備的臉,許久之後才緩緩開口問道,“爲什麼如此急切地讓老夫隨你去遼東?”
“不敢誆騙先生,學生是覺得這天下快亂了,希望有個安全的地方保護自己親人朋友,先生對劉備恩重如山,沒有理由放任先生不管。”劉備收起了臉上的笑容,認真地對盧植答道。
這句話說到了盧植的心裡,他長嘆一聲,語氣中有無限的蕭瑟之意。“兩年前黃巾起事震驚天下,本以爲皇上會以此爲鑑,想不到無數將士血灑疆場,換來的卻是朝廷的變本加厲,這天下不用你說,老夫也看得清清楚楚,是要大亂了。”
劉備點了點頭,繼續說道:“如今洛陽城裡依舊繁華,皇帝和朝臣樂在其中,似乎看不到大漢已是危在旦夕,先生沒有必要與這一羣庸人爲伍。”
“你這豎子,真是對朝廷一點敬畏之情都沒有啊。”盧植冷笑起來。“你是想躲在遼東自己做皇帝,拉上老夫爲你搖旗吶喊?別以爲老夫不知道,劉太守在遼東可以說是一手遮天,估計早就有不臣之心了吧。”
“學生鎮守一方,做任何事首先想的是百萬子民,至於君不君臣不臣的,倒也漸漸看淡了,只有先生當年說過的一句話,我還牢牢記在心中,須臾不敢忘懷。”劉備對自己的老師不願有隱瞞,他也知道盧植並不是那種愚忠之人,會轉身將自己出賣給朝廷。
“哪一句?”
劉備一字一句,肅然說道:“上報國家,下安黎庶。學生當年和兩位兄弟結拜,把這句話也加在了誓詞之中,如有違背,天人共戮!”
盧植逼問道:“朝廷不是國家,皇上和百官不是國家?”
“皇帝和百官都應該爲國爲民,若是昏庸無道,只管貪圖享樂,禍亂國家,殘害百姓,這種人就不是國家之主,而是國家之敵。”劉備毫不畏懼,昂然答道。
“你想以一郡之地,和天下爲敵?”盧植忽地笑了。
劉備也笑了,“只要學生一心爲民,永葆赤誠之心,一定會有越來越多忠貞之士和我並肩作戰,還天下百姓一個朗朗乾坤。”
盧植讚賞地點點頭,“不錯,不愧是我盧植的學生,既然如此,有些事你也該知道了,爲什麼老夫會說天下必然大亂。”
隨着一場席捲天下的黃巾之亂,在許多地方,漢家朝廷的統治基礎被徹底摧毀了,世家豪強們趁此機會,利用他們在州郡的影響力,大肆瓜分這段空白期帶來的巨大利益。
兗州、豫州和冀州,這三個州遭受的戰亂波及最大,百姓損失最多,那些無主的土地已經全部被幾個頂級世家鯨吞完畢。
頂級世家吃得滿嘴流油,那些次一級的世家看得眼中噴火,卻又無力與他們抗衡,只好把目光放在別處,於是其他地方的百姓也就遭難了。
真的黃巾餘黨和豪強們扶持的“黃巾餘黨”如同點點火頭一般,蔓延在中原大地,塢堡像雨後春筍一樣層出不窮,成爲了廣袤大地上的標配。
世家豪強們躲在堅固的塢堡裡,坐視盜匪橫行,四處劫掠,只等着依樣畫葫蘆,將他們垂涎已久的土地收入囊中。
當初把劉備趕到遼東那個偏遠又貧瘠的地方,正是世家最大的代表——汝南袁氏的主意。
袁氏家主袁隗野心極大,擔心劉備若是被安置在中原腹地,有了冀州牧皇甫嵩和尚書盧植、甚至是皇帝劉宏的支持,會對世家豪強瓜分土地有所阻撓,所以才釜底抽薪,想了這麼個辦法。
“袁隗的心思老夫都清楚,遼東太守陽終不是袁家的人,並且和當地豪強勾結得很是緊密,這老匹夫故意把你扔過去,希望你和陽終鬥得兩敗俱傷。”盧植和袁隗一向不睦,想起那副趾高氣揚的嘴臉就恨得咬牙切齒,“只是老夫卻不擔心,你在屍山血海裡都殺出來了,還治不了個陽終?對了,陽終是真死了還是被你關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