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煦的春風拂面而來,本該令人心曠神怡,然而,站在偶有綠芽鑽出的山脊上,馬騰的臉上仍然佈滿了憂色。
負手迎風,眺望着遠山和蜿蜒曲折的黃河,馬騰也彷彿與高山融爲一體,變成一座雕塑。
數十步外,馬鐵反覆地踱着步子,時不時擡頭看上幾眼。
“父親還是下不了決心?”
正午時分,馬超從山下策馬而來,但他也害怕會影響到父親思考問題,不到山腳就翻身下馬,徒步走到馬鐵身邊,壓低聲音問道。
“不知道,從清晨到現在,一動不動。”馬鐵同樣壓低了聲音。
“唉!”馬超一屁股坐在地下,重重嘆息了一聲。
自從去年響應段煨的號召,起兵攻打李傕郭汜,馬家就一直沒順過。
明明已經把李傕郭汜堵截在陳倉城下,並且在會戰中重創了賊首李傕,誰知道候選樑興等八部衆又反水了,幫着李傕郭汜來打自己,惡戰是一場接着一場,雙方都損失慘重。
經過幾個月的苦戰,好容易把李傕和郭汜都給殺了,結果還被段煨撿了便宜,拿着兩個賊子的腦袋去向朝廷請功,連飛熊軍的殘部都被段煨收攏了八成,馬騰和韓遂是什麼都沒撈到,還把自己的家底給損失了不少。
更讓人生氣的是,大戰過後,韓遂利用自己的手腕和口才,迅速與敗退回涼州的八部衆達成和解,一衆人等勾結起來,反倒把馬騰的部衆給孤立了。
朝廷的援軍屯駐陳倉,一步都不肯前進,段煨爲首的關中諸將也折返回了弘農,只留下馬騰軍孤零零地待在涼州,面對跟敵人相互勾結且對自己不懷好意的“老朋友”韓遂等人,形勢極爲不利。
終於,新皇登基,天下大吉,馬騰等人翹首企盼的封賞也到了,然而,看着這姍姍來遲的詔書,包括馬騰父子在內的所有人又都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朝廷以馬騰興師討逆有功,封其爲衛尉,在討伐李傕郭汜之戰中驍勇過人,屢立戰功的龐德龐令明也被封爲奉車都尉,剛滿二十歲的馬鐵和尚未成年的馬休二人則被徵召入太學。
衛尉是九卿之一,擔負宮城衛戍的責任,貨真價實的兩千石高官;奉車都尉則是比兩千石,負責掌管天子車馬,也是一個熱門的職位,能夠把這樣的位置交給馬騰和他的下屬,可以說劉備已經表現出了相當的誠意。
但是有一個問題擺在衆人面前——
不管是衛尉、奉車都尉這些,都要去洛陽赴任,也就是說,馬騰等人想當官,就要離開自己的老巢。
至於他的軍隊,朝廷也有安排,馬騰長子馬超被封爲偏將軍,代替馬騰統領部隊,駐地則被安排在由陳倉北上進入涼州的咽喉要道汧縣。
對於這樣的任命,馬騰一家是有喜有憂,能夠洗刷賊名,被朝廷封賞,擔任兩千石級別的高官,對平民出身,還當了這麼多年叛軍的馬騰來說,無疑是天大的喜事。
然而馬騰害怕。
他心裡清楚得很,自己這樣的邊地軍閥,能夠被朝廷看在眼裡的,就只有麾下的軍隊了。
自己父子前去洛陽,名爲高官,實際上就是朝廷手中的人質,用來威脅留駐涼州的長子馬超不要輕舉妄動的。
可問題的關鍵就是馬超。
所謂知子莫若父,養了兒子二十來年,馬騰對馬超的性子可以說是瞭解得不能再瞭解了,在他看來,這個長子志向遠大,而且天性涼薄,不是個能爲了家族而做出犧牲的人。
如果自己進京,被人捏在手裡,當成威脅的工具,一旦真有什麼事情發生,只怕馬超會毫不猶豫地起兵作亂,甚至會先發制人。
到那時候,自己和馬鐵、馬休,以及其他進京的家人一起,就都要沒命了。
“太早了,實在是太早了。”馬騰看着遠處竊竊私語的兩個兒子,心中不禁暗自嘆息起來,“若是再晚十年就好了。”
再晚幾年,馬休馬鐵年齡大些,他再培養培養,給這兩個兒子樹立軍中威信,那時候朝廷再徵召入京的話,就能把馬超帶着一起去,讓兩個野心沒那麼大的兒子統領部衆,不管是馬休還是馬鐵,都比馬超來得讓人放心。
如今馬超纔剛剛二十二歲,別說野心什麼的,讓他統領全軍,他能經得起韓遂的算計嗎?
馬騰的眼神和表情反覆變幻,最終,他還是做出了決定。
賭一把。
心思既定,馬騰頓覺心中輕鬆,邁開腿就朝着兩個兒子那邊走去,不料站得太久,雙腿麻木,剛走一步就覺得腿腳不聽使喚,險些一個跟頭栽倒在地。
“父親!”
“父親!”
馬超和馬鐵異口同聲地驚呼起來,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到馬騰身邊將他攙扶起來。
“不妨事,只是站得久了。”馬騰呵呵笑道,然後擡起手,重重地拍了拍馬超的肩膀,“孟起,日後你統領全軍,一定要穩重再穩重,切不可這樣大驚小怪。”
“父親,你這是……”馬超一愣,隨即臉上露出喜色,“父親應下了朝廷的任命?”
馬騰點點頭,“我等馬氏子孫乃是名將之後,一向忠君爲國,如今新皇登基,委以重任,爲父豈能拒絕徵召?”
馬超和馬鐵二人對視一眼,臉上都有些發燙。
他們一家子是伏波將軍馬援的後代不假,但這個一向忠君爲國,實在是跟馬騰、馬超這些人扯不上半點關係。
盤踞涼州說忠義,忠君愛國當叛軍?
馬騰看着兩個兒子的表情,自己臉上也是覺得有些火辣辣的,連忙咳嗽兩聲,豪氣干雲地向前走去。
“走,回城。”
父子三人帶着在山下等候多時衛士們策馬而行,一路返回城中,他麾下的將領們聽了馬騰的話,面色都是有些複雜。
將軍真要入京當大官了,自己這些人還要留在涼州。
同時,也有不少人注視着龐德,眼神中滿是羨慕和嫉妒。
“洛陽城中的那位天子是怎麼聽說龐德的,居然特意點名,要讓他一起進京,還當什麼奉車都尉?”幾乎所有人心中都疑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