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很快,轉眼間便是秋去冬來,北風捲地,寒意凜冽,然而在洛陽城南郊,講經堂周邊,卻仍然是一副熱火朝天的氛圍,每隔五日,這裡就會有一場激烈的辯論如期舉行,能夠登壇(或者說敢於登壇)的都是叱吒一方、門生弟子衆多的儒門大家,他們的思想碰撞自然會吸引無數人前來觀看。
就連當今天子劉備都曾經親臨講經堂,甚至還登壇論道了一番,然而今文學派心有忌憚,無人敢於上臺辯難,讓他好好地表演了一場獨角戲。
眼見天氣越來越冷,雲集於洛陽的儒家弟子也絲毫沒有離開的跡象,爲了確保他們的生活質量,朝廷又撥發專款,幫那些家境貧寒的士人們統一購買了冬衣,並給他們提供了取暖補貼,這等善政一經問世,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交口稱讚,有道是吃了人的嘴軟,拿了人的手短,很多對劉備充滿敵意的今文學派弟子在享受了福利之後,再在背地裡噴人的時候也覺得臉上燒得慌了。
相當一部分人甚至改變了初衷,不再抱着興師問罪的心態,轉而將更多的精力放在交流和學習方面,利用這難得的機會,盡情吸納各門各派的理念。
在第一場雪落下之時,當朝太子、荊州都督劉永奉命返京述職,在彙報完工作之後,劉備全家齊聚一堂,吃了一頓豐盛的團圓飯。
說是全家,其實也不盡然,劉備的幼子劉和生性好動,喜歡周遊各地訪友求學,據說前段時間還在徐州一帶遊山玩水,估計今年是回不了家的;而他唯一的女兒劉華也已經出嫁,跟丈夫關平一起住在幽州,也是難得回家。
能夠陪着劉備夫妻幾個吃飯的,也就是劉永和劉理,以及他們的妻兒了。
劉永和劉理雖是一個媽生出來的親兄弟,但性格卻截然相反,劉永愛說愛笑,讀書不求甚解,做事大大咧咧,深得部下愛戴,像極了劉備;劉理卻是個學霸型人才,爲人一絲不苟,遇見正事連自家老爹的面子都不給。
可讓人感到奇怪的是,這兩兄弟又特別能聊到一起,感情一直像孩提時期一樣親密無間。
三代同堂,歡聲笑語不斷,酒足飯飽之後,皇后張寧引着女眷和孩子們去了別處,劉備父子三人則是溜達着消了消食,來到御書房中坐下,繼續閒聊起來。
感受着腳下傳來的溫暖,劉永想起自己來時的一樁趣事——
他在途徑洛陽南郊之時,也曾改換便服,在講經堂一帶盤桓着參觀了,恰好碰上給講經堂送煤的民夫,還有幾名儒生。
當得知這些民夫是從幷州而來,被僱傭着運送煤炭到洛陽的,幾名儒生便開始悲天憫人,言語中頗有對朝廷的不滿,意思是朝廷苦民太甚,放着附近漫山遍野的樹不讓砍,卻要讓人千里迢迢運送煤炭。
然而,當那些一臉憨厚笑容的民夫們說起自己平日裡和冬天旺季的收入之後,幾名儒生又震驚了,然後便跳着腳大罵,怒斥世道不公,他們這些人滿腹經綸,卻只能依靠幫人寫文書賺點小錢,而目不識丁、依靠賣體力過活的民夫們居然掙得比他們還多。
聽了這個故事,劉備不禁笑着搖了搖頭,“真是可笑。”
享受着他人辛勞的汗水,還要展現自己那廉價的同情,在被現實打臉之後,最終還是撕下了虛僞的面具,這種人真是什麼時候都有。
“兄長應該當面斥責回去纔對。”劉理也皺起了眉頭。
“我在荊南幾年,總結出了這麼個道理,蒼蠅蚊子是打不完的,但冬天一到,它們也就自己死了。”劉永說道。
“人可不是隻能活幾個月的蒼蠅蚊子。”劉理反駁道。
“可他們的冬天也快到了。”劉永笑了笑,“讀書人沒幾個是真心想研究學問,絕大部分都是衝着功名去的,如今朝廷科舉取士不考儒學,還會有多少人願意投身到那些大儒門下,把光陰虛度在尋章問句上?”
“老大這話算是說到點子上了。”劉備呵呵笑道:“可爲父也老了,等你當了天子,還能不能壓服住天下,讓他們翻騰不起來呢?”
“父皇正是春秋鼎盛之時,怎麼說這不吉利的話了?”劉永和劉理齊齊嗔怪起來。
劉備是個平民出身的天子,身體裡又是後世人的靈魂,爲人處世,乃至於對待親情、友情,都和那些傳統的、繼承祖輩餘蔭的皇帝截然不同。而他的妻子和兒女們也不像後世宮鬥戲那樣冷漠無情,在這個權傾天下的家庭中,親情仍然佔據着絕對的主導地位。
劉永是嫡長子,名正言順的太子,繼承皇位天經地義,從小就被劉備按照接班人的標準親自培養,他自己也從不忌諱這方面的話題;至於劉理,一方面是真的喜愛學術,另一方面也是早早就清楚自己的位置,壓根就沒有爭搶的心思。
正因爲這種家風和心態,當劉備說出那番話後,書房中並沒有出現“太子大驚,匍匐在地,涕淚交加表示忠誠”的戲碼,反倒責怪起父親。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種事情說不準的,誰都想着長命百歲,可誰都能長命百歲呢?”劉備不在意地擺了擺手,換了一個話題,“老大,你說說,朕把天下儒生弄來洛陽,又建了這麼一個講經堂,還用各種手段讓他們長住,是爲了什麼?”
一聽父親自稱朕,劉永知道這就是要說正事了,立即坐正身體,正色答道:“依兒臣看來,父皇此舉是調虎離山,控制地方輿論,方便各地官府辦官學,斷了儒家的根基。”
“難道朕就不怕他們來到京城,反而把這天下腹心給徹底攻陷了?”劉備繼續問道。
劉理也插了一嘴,“明年開春,朝廷還會撥專款,在講經堂附近興建藏經閣一座,收錄各家之言於其中。”
“幫他們建個藏經閣?”劉永沉吟片刻,“父皇素來不喜儒學,也不讓我兄弟幾人去學,現在卻轉了性子,這是怎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