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雋筠圍着厚實的緞面狐皮大氅坐在小書房,接連下了好幾天的大雨,原本就不夠暖和的天氣越發陰冷起來。雖然是去心已定,無奈手裡事情太多,想要走都走不了。
諸葛宸好久沒有出現在朝房裡,有些人想要用心辦事都找不到人述說。一大早就有不少人來回話,看着在家裡也不能省事,索性帶着這段日子看完的邸報去了朝房。
“夫人,外頭來人要見你。”小丫鬟進來福了一福:“是個婦人裝扮,在前頭花廳裡坐着。”
“誰?”沒有人會大剌剌呆在花廳裡,管雋筠擡起頭:“見過不曾?”
丫鬟搖頭:“讓如意姐姐看了也不認識,只是一定要見夫人。奴婢只好來回稟夫人。”拿過一件厚實的夾袍給管雋筠穿上:“夫人,去是不去?”
“看看去。”管雋筠繫好緞帶:“這兒怎麼還有人來?”
“怎麼就不能有人來?”外面說話的聲音讓管雋筠心地一驚,皇后怎麼到這兒來了?揮退了身邊伺候的丫鬟,親手拉開門,看到張蓮一身尋常婦人打扮站在門外。
“臣妾給皇后請安,皇后萬福。”顫巍巍上前請了安,張蓮親自上來扶起她:“身子好些了,瞧着顏色還好。”
“多謝皇后關心,已經好多了。”看樣子張蓮是有備而來,難道如今日漸凋落,門可羅雀的相府還會有人來。
那些趨炎附勢的人實在是聰明得很,自從知道諸葛宸有心要辭去相位歸隱之後,甚至覺得多多到了相府是不是還要多費一兩雙朝靴,原本門庭若市的相府安靜了不少,反倒是讓夫妻兩人多了太多的閒適。
“我在裡頭待不住,想着你身子不好總是擔心。特意帶了些秘製的丸藥過來,最是滋補身子,還有暹羅進貢的官燕。滋陰補氣最好不過,若是覺得吃了好,再叫人送來。”張蓮沒叫她跟着出來,搭着她的手兩人依舊進了小書房。
“這兒好,比起我那個小套間的書房舒坦多了。”張蓮沒有搶先坐下,看着她在軟榻上坐下,自己這纔跟着坐下,不像是皇后的樣子。
管雋筠有些坐不住,屢次要起身給張蓮奉茶,都被張蓮伸手攔住:“我來是客不假,只是也是來探病的。你要是這樣子,豈不是讓我坐都坐不住?還是先坐下,咱們好好說上兩句話。我也有兩句體己話要跟你說。不說,悶得慌。”
“是,臣妾聽從皇后教誨。”興許是因爲傷了元氣,說得多了就有些氣喘吁吁。端起手邊的白參茶抿了一口,纔算是平復了不少。
“小產最是傷身子,你素來嬌弱哪禁得住這麼大的折騰。”張蓮頗爲擔憂地看着她:“但願早些好起來,不叫人擔心纔好。”
“已經好多了,只是還有些虛汗。”管雋筠心中暗自忖度着張蓮此行的目的,畢竟諸葛宸已經呈上了退隱的奏本,皇帝始終沒有發話,諸葛宸心底還有些嘀咕,不會是到了這時候又不答應了吧。
“這次的事兒原就是皇上不對。”張蓮接下來的一句話更加石破天驚,即便是夫婦一體,帝后到底是有所區別。皇后說什麼都不能指摘皇帝的不是,但是這次張蓮冒着大不韙說這個,豈不是有意跟皇帝過不去。
管雋筠沒答言,想要聽聽皇后接下來還有什麼可說。“你們夫婦間的事兒,也不是第一天這樣子。天底下誰不知道,這丞相夫婦是唯一家中不要小妾的。偏偏弄了個不懂事的蘭芝來,最後不止是沒讓你們更加和睦,反倒是鬧出這麼大的亂子來。”張蓮看了管雋筠一眼:“那天丞相呈折,摺子裡只有是你小產的事兒,別說是我就是皇上當場臉都變了。蘭芝當下就被杖斃,這是說什麼都容不得的事情。”
管雋筠看到裙襬處一個短短的線頭,伸手拈了去。這才整整衣袂:“皇上皇后屢次派來太醫診脈,又是送了那麼多宮中秘製的丸藥過來,臣妾夫婦實在是誠惶誠恐,不敢承受。想要進宮謝恩,偏生自己身子又不爭氣。唯有多給皇上皇后磕上幾個頭,算是臣妾給皇上皇后謝恩了。”
“筠兒,不說這個話。咱們是什麼情意,還用多說一次?”張蓮握緊她還有些汗津津的手:“咱們可是打小就在一處的,從父親跟二伯相識開始,就是手足至親了。我今兒來,不是皇后的身份,你就拿我當自己人,有什麼怨氣都跟我說,我就算是不能替你排解,也要想法子替你排解掉,你說好不好?”
“臣妾聽皇后的吩咐。”管雋筠心裡深深警惕着,皇后此來必然是跟諸葛宸辭官還鄉有關。別的都不說,單單就是他太子太傅的身份,也跟未來的皇太子有了師生之誼。若是諸葛宸留在朝中,皇太子日後位登九五就是君臨天下的皇帝。誰不知道如今華妃是炙手可熱,而且華妃還有孕在身,若是生下皇子,誰能保得住皇帝不會生出母愛子抱的心思來?
“丞相跟皇上一處經歷了那麼多風風雨雨,皇上嘴上不說,心裡對丞相的感激可謂是誰都比不上。可是這話讓皇上怎麼說?”張蓮看着管雋筠略顯怔忡的臉:“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自然是不願丞相再在這兒受這個委屈。其實不只是你知道,天底下誰都知道,丞相受的委屈沒人比得上。但是丞相不受委屈,誰受委屈?我說這話你必然是要說我這個做皇后的不該這麼說,只是你想想,越是親近越是信任,所受的委屈必然就越多。外人怎麼會知道這裡頭的事情?除了他,你讓皇上再去信任誰?那些蠅營狗苟的官兒,又有幾個是全心爲着這江山社稷着想?”
管雋筠笑笑沒說話,張蓮也是來效仿蘇秦張儀來了。想要用這些話先打動自己,繼而再讓自己去跟諸葛宸說,這招可真是迂迴的很。只是誰體味過全心被炙烤過後,還能再有心來君王身邊時刻提心吊膽過日子。
“筠兒,我知道你心裡有怨,有句話不當是我說,我是皇帝的女人,你是丞相的媳婦,這身份固然是有區別卻也一樣。都是做人媳婦的,總是要替人家來打算的。”張蓮遞了塊手帕給她:“這一手上的汗,身子還是虛得很。”嘆了口氣:“萬歲爺對你的心思,我不是不知道。我也恨我也怨,我男人心裡始終都只有別人,偏偏這個別人不是太遠,是你。”
管雋筠起身跪在張蓮面前:“皇后如此說,臣妾死無葬身之地。”要是說這些,恐怕就是要來興師問罪了,只好說自己先認罪好了,接下來的話,怎麼說怎麼錯。
“不怪你。”張蓮起身扶起她:“懷璧無罪,以前我不懂。看了這麼多年才明白,有些事皇上心裡想的是一回事,可是真正對着你的時候又是一回事。他只是覺得對你的心別人都比不了,只是皇上沒想過,很多事情不是用了心就能有結果的。你是諸葛宸的媳婦,你們是結髮夫妻。別人沒辦法去取代這個情分的。你們之間就算是鬧到天上也還是夫妻,別人誰都不能在你們之間插一腳,是嗎?”
管雋筠沒說話,想到當初的事情還有後來發生的一切,有時候覺得會是一場夢,夢太多不是別人能夠懂的。從一開始全心信任,加上還要跟自己的姐姐兩相爲難,誰都不知道那時候是怎麼過來的。只是依稀記得,稚兒初出生的時候兩人鬧到最後無法收場,那天還跟諸葛宸說起來。
諸葛宸半晌沒說話,後來只是低聲在耳邊說了兩句很是有趣的話轉身就走了。等到晚上掌燈以後纔回來,低低才說了句,吃味了。
想起來兩人都笑起來,卻也覺得有趣。只是過去了這麼久,才能開誠佈公地說這些,當年的時候兩個人實在是鬧得無法收場了。
“我來不是爲了追究什麼,只是想說替皇上把丞相留下來。我不是爲自己的兒子說這話,而是我男人開不了這口,我來說這話,這天下少不得皇上也少不得丞相。當初替先帝打下這江山的時候,不止有先帝有老丞相,也還有二伯。”張蓮盯着窗戶良久:“筠兒,別人誰也不配說這話,我都不配。我跟薇兒做了太多傷你心的事情,可是筠兒我不說不成啊。皇帝是天下的,也是那麼多女人跟我一起分的。只是這天下唯有我,纔是他的結髮妻子。不提他打算,替誰打算?兒子嗎?早得很,我也操不了那心。都是做媳婦做母親的,不做不成。”
“皇后,這話臣妾無能爲力。”管雋筠轉過臉:“即使是皇后恨我怨我,我也只能這麼說。他是我男人,只是他做的事兒我替代不了。”手邊的白參茶漸漸告罄:“我只能是盡力去說,至於結果如何誰都不知道。”算是虛以委蛇嗎,其實夫婦兩人最嚮往的還是二哥他們那樣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