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的到來,自然瞞不過在劍冢準備陪亡妻過年的老天劍侯萬千。
不過夫子浩然正氣中充滿祥和寧靜,未有分號肅煞氣息,卻讓侯萬千放下心來。
帶着田五娘和林寧,出現在夫子面前。
夫子如同一和藹慈祥的讀書先生,見到三人到來毫無意外,反而先開口道:“做了惡客,不請自來,還望勿怪。”
老帥逼侯萬千目光憂鬱,只是微微頷首,並未多言。
田五娘清冷孤傲,也只欠了欠身,以示敬意。
林寧則多了許多煙火氣,呵呵拱手行禮道:“夫子遠道而來,使我山寨蓬蓽生輝,不勝榮幸。”
夫子祥和又充滿智慧的目光落在林寧身上,嘆曰:“小友,你不錯,很不錯。”
說罷,目光又轉向匆匆行走在山寨之間的人羣。
那是一張張充滿希望充滿歡笑充滿嚮往的臉,沒有晦暗,沒有壓抑,更沒有絕望。
黃髮垂髫,怡然自樂。
見夫子目光明亮的看着山寨,林寧不無得意笑道:“我山寨至今,使老有所養,壯有所用,幼有所長。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百姓勞作辛苦,卻知爲誰而苦,便是不苦。終日勞累,卻知明日之安,遂覺不累。山寨中上至侯叔,下至頑童,皆願做力所能及之事,明白勞作爲人之本也的道理。夫子,這便是我山寨存身之道。”
夫子聞言,沉默稍許後,問道:“吾聞子淵言,小友教唆百姓仇恨世家,引其以世家高門爲生死之敵,可有此事?”
此言一出,侯萬千擡起了眼簾,田五娘更是握緊神劍……
林寧卻哈哈一笑,道:“不想姜兄對我誤解如此之深,夫子面前不說虛言,小子只說一事,夫子便明白。現在山寨軍師,也是我的結拜手足齊燕,便出自平山城齊家。齊家家主齊志雄,是我山寨當家人之一。若是小子果真要殺盡世家,怎會有他們?”
夫子聞言,緩緩頷首。
看了眼侯萬千,又看向林寧,道:“待老夫駕鶴西去,汝欲攻伐齊國耶?”
林寧連連擺手笑道:“絕無此事,絕無此事。非是當着夫子不敢承認,有侯叔在,小子雖也敬畏夫子,但不至於當面說謊。實則,三國鼎立平衡,山寨若滅齊,反而給了秦、楚二國插手的機會,憑白給別人做嫁衣的傻事我怎會做?小子非但不會攻伐齊國,還願意與齊國結盟,助齊抗秦、楚之壓。當然,小子也不是白做好事。小子希望能借齊國之力,平定蜀中,以作存身根本。”
夫子聞言,蒼老的面上微微訝然,道:“不想小友竟有此等志向。”
千里蜀中,和千里滄瀾山,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若是讓林寧果真盤踞蜀中,夫子認爲,在三國之外,將會誕生第四大強國。
不過……
蜀中挨着關中秦地,就算青雲寨在蜀中起強國,最該擔憂的,也是秦國……
看着林寧一張佈滿真善美的臉,夫子啞然一笑,道:“此事,待以後小友與子淵商議便是。小友曾觀覽過老朽之夫子山,不若今日做東道,引老朽一覽青雲之妙,可否?”
林寧聞言,心中大定,微微一躬身,道:“請!”
……
臨淄,皇宮。
軒元殿。
齊皇蒼老的面上滿是擔憂之色,身旁,一個穿大紅蟒袍面白無鬚的老公公,竟然坐在下首。
老公公細聲細語道:“陛下,何須擔憂至此?姜太虛這般做法,非爲姜家助力,反而將姜家逼至危險之境,人心盡失。苟家並非只是一個上上高門,背後更有三大長老在學宮中,不會善罷甘休的。”
齊皇嘆息一聲,道:“方供奉,朕所擔憂者,非是姜家。只看姜楓今日在朝堂上之氣急敗壞,便知姜家處境之艱難。”
方供奉奇道:“那陛下爲何如此之憂?”
齊皇搖頭道:“姜太虛這一出手,便意味着學宮不再超然。夫子在時尚且能壓得住,可朕擔憂,夫子仙去後,而姜太虛仍未成就武聖。那麼他焉能壓制得住學宮諸長老?不說其他,只一個苟家,便有一位大祭酒和兩位教諭長老。大祭酒,可是宗師巔峰吶!一旦他們不服,學宮勢必生亂。學宮一亂,誰能壓制住天下世家?到那時,纔是真正的危局!”
老太監聞言悚然而驚,看着蒼老的齊皇,這纔想起,眼前沉寂了幾十年的齊皇,年輕時是何等的英明神武!
便是後來“日漸昏聵”的二十年裡,也始終將左右二相兩位當世人傑掌握在指掌間,使其不失平衡。
齊皇的目光深遠至斯,也就不足爲怪了。
只是身爲供奉院大供奉的方太監沒有想到,齊皇擔憂的,竟然是夫子仙去後的世家之亂……
不過,仔細一想,的確讓人心驚。
一旦稷下學宮失去控制,那些長老博士各自回家,那麼世家的實力,將瞬間暴增。
甚至直接脫離了朝廷的掌控……
相比之下,蒯家掀起的這些動盪連疥癬之疾都算不上!
想了又想,終究無果,方老太監勸道:“夫子學究天人,既然允許姜太虛出手,我們想得到的,他老人家一定也想得到。想來,不會留下如此禍患吧……”
齊皇聞言,猶豫不定道:“他老人家又能如何?那可是……宗師巔峰啊……”
方老太監哼哼一聲陰笑,道:“陛下,事關學宮千秋基業,夫子既然定下了姜太虛爲衣鉢傳人,又怎會留下大患給他?宗師巔峰又如何?奴婢也是宗師巔峰,可在夫子眼裡,不如一條老狗,更何況和姜太虛比?”
齊皇聞言緩緩點頭,不過隨又嘆息一聲,搖頭道:“沒有武聖鎮壓國運,終究不行哪。而且,便是姜太虛成就武聖,依他今日之行,這般心性,日後怕也難免插手朝政,朕豈能不擔心?有時候,朕倒是羨慕楚國皇室能出一個煌親王……”
方老太監聞言連連搖頭,失聲笑道:“陛下,南楚那邊皇室的日子也不好過。楚皇怕是做夢都在防着煌親王……”
天無二日,民無二主。
秦國和齊國這邊還好,鎮國武聖與皇室非一姓,若是篡位更改國運將會聖道崩塌,可楚國曆代煌親王卻必是皇室中人。
若果真想篡位,以親王登大寶,甚至都不會影響聖道……
楚皇不擔憂纔怪!
要不是對武聖而言,聖道之誘惑遠大於世俗皇位,楚皇的位置絕對保不住。
齊皇聞言,也是啞然一笑,搖頭道:“朕是老糊塗了……”
若果真皇室內出了一尊武聖,他要做的絕不是慶幸,而是在他成聖前,想方設法除了他!
但是,一想到姜太虛今日在金殿上霸道的做派,齊皇心中始終沒底。
看出齊皇的心思,方老太監想了想,道:“姜太虛是沒人能制衡,若是能有人制衡他,想來不至於如此跋扈。只是……他是註定要成聖之人,誰又能制衡得了他?”
齊皇聞言,緩緩搖頭,不過忽地,似想到了什麼,蒼老渾濁的眼眸,竟漸漸明亮起來。
……
青雲寨,劍冢。
送別夫子後,林寧與田五娘又送侯萬千回劍冢。
原本,侯萬千自不用二人相送,但架不住林寧非要送……
“侯叔,我大哥四處奔跑替山寨做事,臨走前我再三擔保,一定好好陪你老過個年,你總不能讓我失信於大哥吧?”
“侯叔,過年嘛,總要一家人齊整。大哥他是沒辦法,不然也一定回來過年。”
“侯叔……”
林寧跟在侯萬千身後,如同唐僧一般,絮絮叨叨說個不停,想勸侯萬千去墨竹院和他們一道過年。
可侯萬千怎麼可能會去……
到了劍冢後,侯萬千輕輕一揮手,封住了那張聒噪的嘴,而後對田五娘道:“你氣機雖漸歸穩,但先前突破太快,根基不夠堅實,還需要安下心來,繼續紮實根基。聖道之路上,有一點破綻,都是取死之道。”
田五娘面色清冷,頷首應下。
叮囑罷,侯萬千也沒甚好說的,又一揮手,放開了林寧,淡淡道:“我不習慣吵鬧,你不必多言。和你大哥一起好好做你們的事業吧,不虛度光陰便好。”
見林寧還想說什麼,侯萬千搖頭道:“若真有心思,可寫闕詩詞與我,當做你的孝心。”
林寧聞言乾笑了聲,不過想了想,還是道:“侯叔,如江城子那樣的詞,小侄這輩子怕也只能寫那麼一首了。再寫,多半不如那一首。不過呢,努力努力,寫一闕當年禮還是有的。”
說罷,問田五娘借過天誅神劍,在劍冢地面上寫道: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寫罷,收劍,將劍遞還給田五娘,然後再看侯萬千時,卻怔住了。
這老帥逼竟閉上了眼,身上憂鬱悲傷的氣息漸漸濃郁……
他這是……
未等他多看,田五娘拉住他,腳尖輕點,二人迅速離開了劍冢。
一直退到數裡之外,田五娘才停下來,轉頭看向林寧,目光古怪。
都道聖道之路浩瀚無垠,成聖之後,縱花費十年光陰未必能邁出一小步來。
可侯萬千突破不到二月,卻因爲一闕詞,又進一步……
這讓其他武聖,上哪說理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