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疆歌一夜未眠。
她早早的便爬上了城牆,將自己掛在高高的城樓的青瓦屋檐之上,任由腳下的一串青銅檐鈴隨風搖曳,琳琅作清響。
整個城樓的背後,白色的濃霧被一縷橘紅色扯開。
再一看時,已是一輪闊日掙扎一躍,憑空碩大地襯在了沉疆歌的身影之後。
她的身旁,有殷勤的青鳥悅耳清啼一聲從她的上方掠過,又展翅飛向了更高的遠方天際。
沉疆歌一手輕撫着璇花手鍊,目光亦望向了那隻青鳥飛去的方向。
——哪裡,是去往汴京皇城的方向。
算算時間,這會兒,他的車馬應該已經出了漸西吧……
在她的身後,那輪圓日逐漸大方光芒,將濃霧一一驅散,也將她的視線一點點變得更爲開闊。
但,當她擡眼望向遠方,想要努力找尋紀羽翰的身影之時,她卻覺得自己可笑了。
“罷了,都這個時辰了,這裡,哪裡還會有他的影子?倒是我自己,是時候該走了。”
她低頭將手鍊收進了袖口深處,再側頭看向了已經喬裝打扮成商隊的沐滄軍正有序地從城門口離開。
守門的將士幾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連盤問都沒有,就揮着手不耐煩地說着:“快走,快走。”。
“能這般地順利撤退,想必是他下達的意思了。”
沉疆歌淡淡一笑,心裡不禁多了一分掛念。
她如同一隻離羣的孤雁,高高坐於高樓之上,卻不知城樓之上,顧謙的身影一直仰頭擡眸注視着她。
顧章毅曾再三叮嚀囑咐過他一定一定要護沉疆歌的周全,但,之前的他是不以爲然的。
——不過是仗着自己是沉將軍後人而已,憑什麼要他和整個沐滄軍捨命相護?
可是,昨晚她毫不設防的信任令他破防,而現在,她要命的孤獨感和破碎感卻莫名地讓他感到難過。
這種難過一經生起,便不可收拾,難過到想要保護她。
讓她,不再難過。
顧謙不知道此時的她正在想着什麼,一不知道她的這種支離破碎的感覺從何而來,他只知道,像她這般如朝陽明媚的女子,當享有青鳥飛上萬裡的自由。
而不是,這般的一個人摸黑孤單單地在如此高寒之處從天黑坐到了天明。
她僅僅是坐在那裡,便遙遙似天際的星辰。
而他,立於她之下,卻在此刻感到了自己是低微到了塵土裡。
風,吹拂着檐鈴,檐鈴輕晃搖動,叮叮噹噹地來回作響,填補着兩人之間無言的空白。
也不知道這風吹了多久,亦不知道檐鈴晃悠了多久,沉疆歌不經意的一個低頭才注意到了顧謙的存在。
但他,卻是適時的低頭,不再看她。
他恭敬一禮,低沉地道了一句:“沉姑娘,我們,也該出發了。”
“好。”
她的聲音與檐鈴的搖動脆響混在了一起,竟如好聽的旋律,撥動了他的心絃。
他忍不住擡眼朝她望去。
卻見她展開雙臂,腳尖輕點,整個人從高高的青色屋檐上一躍而起。她如同鴻雁一般飛翔在這天地之間,任由衣袂隨風向後揚去,飛舞至了那天邊柔軟的雲。
她的烏髮隨意散開,被風撫過,飛舞向了她身後的那輪通紅的闊日,一時間,美得不可方物。
他看着這樣的沉疆歌,竟一時間摒住了呼吸。
當他再看之時,她已穩穩落於一匹正在奔騰向前的黑色駿馬馬背上。
隨着她的一聲清喝,駿馬帶着她如同一道光飛奔向前,身後揚起塵土萬里。
他佇立在城樓之上,默默地注視着她的身影,眼裡早已是驚豔。
——這安寧鎮上的大家閨秀小家碧玉見慣了,忽的看到這般灑脫出塵的女子,顧謙第一次覺得,這樣的沉疆歌,是不一樣的存在。
良久,他才緩過神來,亦一躍上馬朝着沉疆歌離去的方向追去。
遙遙望去,兩人一前一後,在這荒蕪泥濘的荒郊野路上疾馳,塵土飛揚得似這天地之間,只剩下了他們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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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府內的銅燈被風一吹,猛地一陣搖曳,照得紀澈眼中的陰鶩明暗不定。
紀澈逼近了百里澤一步,似笑非笑地低頭湊近了他問道:“百里先生何時對這種場合感興趣了?還是說,百里先生是對北涼王有興趣?”
百里澤怎會聽不出紀澈話中的質疑。
他只是微微一笑,保持着弓腰的身姿不變,淡淡道了一句:“草民只是聽說北涼王側妃之女南宮沁生得貌美且擅騎射,不僅如此她還穩重有禮落落大方……”
太子聽罷脣旁勾起了一絲邪笑。
他這才緩緩直起了逼迫向百里澤的身子,漫不經心地道了一句:“原來百里先生是看中了這南宮沁啊……”。
他摸了摸鼻尖,轉過了身,懶聲道了句:“本來呢,這天下的女子,百里先生你想要什麼樣的,我都可以給你尋來。只可惜,這北涼王之女不僅身份特殊,性子據說也是剛烈,實在是令本王有些爲難啊……”
說罷,他側頭看向了百里澤,眼裡是裝出的三分愛莫能助的惋惜之色。
百里澤依然弓腰恭敬地行禮站着,緩聲道了一句:“殿下厚愛,草民銘記於心。只是這男女之事,須你情我願纔是。故而,草民才斗膽,懇請太子殿下允許草民出現在接風宴上……”
太子脣旁的邪笑裡多了幾分嘲笑之意,他的目光落在百里澤醜陋的傷疤之上,語氣極淡地答道:“既然先生於本王有功,那本王定然也不會置先生這點小小的請求於不禮。”
“大宴那日,先生隨本王入座即可。但至於美人嘛……本王就愛莫能助了。”
百里澤聽罷,低頭的眼角深處一抹深沉掠過。
他再深深躬身一禮叩向了紀澈,十分恭敬地道到:“多謝太子殿下成全。夜已深,草民就不打擾殿下的休息了。草民,告退。”
“也好。時候也不早了,百里先生也早些休息纔是。”
紀澈的耐心已經磨得差不多了,他就差當場催着百里澤走了。
百里澤退出太子府不遠,便又聽到了屋內傳來了紀澈和鶯鶯燕燕們的調笑聲。
他的脣旁,微微勾勒出一抹深沉的笑意。
朱廊深處,他的身影被宮燈照得深長又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