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六百三十八章 遺詔

待太醫出來,魏忠賢紅着眼珠看向那羣太醫,也不寒暄客套,直接道:“如何?”

衆太醫面面相覷,卻是無人敢於答話。

魏忠賢心一沉,知道大事不妙。他做了一個手式,身邊的人都退後了十幾步,只有幾個太醫與魏忠賢當面。

“有話直說。”魏忠賢啞着嗓子道:“不要誤了國家大事。”

一個太醫囁嚅着道:“皇上此前就有喘疾,並未痊癒,此番落水,受風,受驚,加上溺水,病勢加重許多。”

另一個太醫也道:“且此次病來如山,無法徐徐調治……”

魏忠賢道:“你等還不直說,要咱家將你們送到北所去說?”

衆人悚然,進了錦衣衛北所就別想囫圇着出來了。

一個太醫終於道:“此番是難以調治了,若捱過這一段危險期,皇上還有機會。若難捱過,恐怕御體難以痊癒了。”

“捱?”魏忠賢道:“多久時間算捱過去?”

這太醫慘白着臉,沉聲道:“三五天。”

這一下連見慣了大風大浪的九千歲也懵住了。

原本想皇帝最少還能拖一段時間,容他考慮清楚將來的事,不料距離皇帝殯天可能就三五天的時間!

衆太醫默然不語,他們多半是京師的太醫世家的世襲,醫術其實相當的有限……明朝皇帝的短壽可非由來無因。

大明京師有十可笑,相當有名:光祿寺的茶湯,武庫司的刀槍,教坊司的婆娘,養濟院衣糧,神樂觀祈禳,營膳司作場,都察院憲綱,國子監學堂,翰林院文章……最後就是太醫院的藥方。

爲人所笑者,就是太醫院的藥方是永遠救不了人,治不了病的廢物開的方子。

並不是說所有的太醫就一定完全沒有學識,倒未必盡然。但太醫院的方子是肯定沒有辦法治病,這也是事實。

醫者治病,要考慮到被醫者的很多方面,除了自身的身體素質外,還有性格品行,財力是不是能承受。

爲皇帝治病,這些額外的考慮已經大過了救治病人本身。

良醫會根據病患的情況,藥材的情況來作醫治,而病患情況的不同,用藥是需要行險的。治好了,就是名醫,治壞了,不免被嘲諷甚至毆打。

虎狼之藥,不是隨便能用的,脈案藥方,很多二把刀的士大夫都看的懂,一見藥方,各種議論都會有。

給皇帝治病,當然不要想着用虎狼藥了,否則風評一起,誰也頂不住這壓力。

在場領頭的太醫是太醫院正,也是品官,魏忠賢都知道這廝下去之後會做什麼,四平八穩沒有瑕疵的藥方,還有脈案都一起公佈。

除了叫人知道皇帝病重垂危之外,太醫院就和他魏忠賢一樣,沒有鳥用。

“你們先下去。”魏忠賢心煩意亂,揮手道:“擬方,公佈脈案。”

“是,下官等告退。”

幾個穿補服的太醫匆忙退下去,魏忠賢矗立良久,四周也沒有人敢靠近他。半響過後,一個小宦官才匆忙趕過來,半跪稟報道:“皇爺略好了些,傳了客老太進去見面說話。”

魏忠賢知道皇帝可能會有話交代,趕緊回身,走到乾清宮殿閣之外。

半響過後,方見客氏紅着眼出來,魏忠賢小聲道:“皇爺說什麼?”

客氏道:“皇爺沒說什麼,叫人擬了張單子,有一些器物,古玩,雲南熔的金錠,叫人送到我居處去。還有,這幾日叫我無事不要再進來了。”

魏忠賢頓足道:“皇爺這是在安排後事了。”

客氏道:“我看皇爺定能闖過這一關。”

說罷這婦人眼中又全是淚水,這幾年來因爲皇帝的寵愛和信任,客氏其實是當之無愧的宮中一霸,魏忠賢得到重用,在開初時完全是因爲與客氏的對食關係,他和魏朝搶這個位子,天啓也沒有偏向誰,只叫客氏自己選。

最終客氏選了魏忠賢,也成就了魏公公的風雲之路。

這兩年來,魏忠賢在外朝得意,廠衛在手,內廷之中也是權勢最大的一個。但他對客氏還是保持着絕對的友善和親近,這是因爲魏忠賢深深明白和清楚,在皇帝心裡,客氏排第一,張皇后排第二,信王排第三,第四才輪得到他魏某人。

在這等事上,皇帝是不含糊的!

但此時此刻,魏忠賢卻知道客氏已經無可依賴了,她已經成了一個彷徨無依的中年婦人,根本不知道未來會怎樣,自己又會落到什麼地步。

“廠公稍待。”一個驚魂未定的乾清宮太監攔住了魏忠賢,小聲道:“皇后在裡面。”

魏忠賢點點頭,知道皇帝可能要撫慰一下皇后。

可能天啓未必知道自己性命多半不保,但現在局面相當險惡,皇帝適才有相當長的時間幾乎神智不清,而從河裡救上來之後,皇帝喘疾加劇,呼吸不暢,太醫們來了也束手無策。這種局面相當危險,皇帝可能也意識到這一次可能不會痊癒,提前做一些準備也是理所應當。

待張皇后紅着眼從殿中出來之後,天啓方召魏忠賢入內,皇帝胸口起伏不定,臉色從蒼白黑爲黑紫色,這是呼吸不暢帶來的結果,從皇帝的臉色和痛苦的表情來看,這一次真的是很難挽回了!

“大伴來了。”天啓艱難的開口,看了看魏忠賢,說道:“此番落水,實是吾自己不慎,追究不必太苛。”

“皇爺……”魏忠賢兩眼眨了眨,兩行淚水已經流了下來。

天子確實是厚道人,這時候召見魏忠賢,囑託的第一件事居然就是這事!

“請皇爺放心。”魏忠賢跪下叩頭道:“這事除了幾個必然要追究的,餘者打幾棍就放了。”

“哦,好。”天啓也不多說,沉吟片刻,又對魏忠賢道:“吾將離世。”

“不至於此。”魏忠賢砰砰叩頭,很快碰的額角流血,他道:“皇爺春秋正盛,一時落水致疾,徐徐調治,縱不能痊癒,亦不至於說到如此田地。”

“凡事不預則廢。”天啓說道:“今日且不急。但明早若吾尚不好轉,速召信王入宮,吾有旨意,令府軍前衛派兵宿衛信王府,若信王入宮,則由錦衣衛和府軍前衛共同侍衛,你要隨侍一起入宮,不得懈怠誤事。國將有大變,不得不持重謹慎,大伴知否?”

“奴婢知道。”魏忠賢擡起頭來,兩眼看着天啓,此時也顧不得說寬慰皇帝的話了。一旦天子不起,則後事必然得有交代。

“大伴聽好了,一會叫內閣去按吾的意思去擬……吾在位七年,多有大事,至此並無太多遺憾。有寧錦大捷,東事未壞到不可收拾。天災頻繁,也能加以賑濟,天下並無大事發生。今若將離世,並無事不可見祖宗。三殿修成,更有可慰處。正想勵精圖治,怎奈稟賦虛弱……吾五弟天生聰慧,在吾之上,且仁孝性成……”

皇帝說到這,連聲喘咳起來,接着便是吐血,皇帝咳的厲害時常有咳血的事,但這一次咳血量太多,整個被褥和衣襟都被鮮血沾染,令人見之心驚。

一羣太監過來,手忙腳亂的將被褥和衣袍換過,皇帝的氣色已經異常灰敗,呼吸極弱,顯然是沒有辦法再說話了。

適才明顯是皇帝在說遺詔的事,魏忠賢眼看皇帝,見皇帝又做了一個肯定的手式,他知道這事不可拖延,皇帝到晚上閉宮門前定會追問,這時只能應下來再說。

待魏忠賢出了乾清宮大殿,站在高高的殿階平臺之上,遙看前方巍峨的三大殿時,一時間竟有神情恍惚,不知道今世何年的感覺。

但大事卻不敢耽擱,皇帝若今晚就駕崩,那可就真會天下大亂。

天啓皇帝雖未明言,但連擬遺詔的事也是叫魏忠賢去辦,可見倚重之深。如果新君即位,信王年方十七,對自己雖有成見,那是外間羣小在作祟,有天啓皇帝的倚重信賴,還有託孤之意,可能十年八年之內,自己還能保住權勢,亦未可知?

魏忠賢精神抖擻,路上有慌亂的小宦官亂跑,還被他喝止訓斥。

內閣與乾清宮相距不遠,外間的人早知道宮中出了大事,首輔顧秉謙在內,魏廣徽和馮銓等人俱都在閣中等候。

“臣等遵旨。”

幾個閣老聲音有前有後,有個閣老嗓子都走音了。

消息來的太突然,幾乎是倉促之間發生的大事,叫人促不及防。

“要召翰林院掌院學士等人進來,一起商議。”馮銓倒是還鎮定,一邊吩咐一箇中書舍人去翰林院,一邊對魏忠賢道:“皇上可還有別的話吩咐廠公?”

“沒有了。”

“可叫廠公去信王府宿衛?”

“這,也沒有。”

“原來如此。”馮銓一臉鎮定,說道:“皇上必有語吩咐信王。”

“差不多吧。”魏忠賢道:“皇上一心要在清醒時見信王,所以令信王明早入宮。”

馮銓一本正經的道:“廠臣身負重任,一定要保重身體啊。”

魏忠賢點點頭,他還要回府去和自己的親信商量,現在他心裡也是一團亂麻,當下見內閣無別的事,顧秉謙等人都是一副驚魂不定的樣子,當下冷哼一聲,擡腳就走出了閣門。

“遺詔之事,一定要小心謹慎。”半響過後,顧秉謙纔回過神來,拿出首輔的架子吩咐衆人。

皇帝有了大致的方向,剩下的就是內閣大學士和翰林學士們斟酌語句的事了,天子才即位七年,年方二十多,在身體上的稟賦虛弱是一定要強調的,好在有去年的脈案在,加上新脈案公佈出去,也不至於叫人心太過浮動。

“信王,嗯,果然是信王。”

“除了信王還能是誰?”

“這倒也是。”

“我等不必多說,還是斟酌字詞吧,皇上今晚入暮之前定然要看的。”

衆人商議之時,馮銓並不說話,待短短几百字的遺詔擬好,閣老和翰林學士們已經是筋疲力盡,不少人癱在椅上不動了。

這時候怕是沒有人知道,這是大明有史以來最後一份正式的遺詔,十七年後崇禎到景山上吊,臨死前以發覆面,只留了不要傷民和官吏誤他的泄憤之語,根本不能算正式的遺詔,眼前這一份,就是大明王朝最後一份遺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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