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家的,你也吃。”大丫這時遞給李明禮半塊餅子,這當然是她省下來的,剩下的要留給兒子吃,這個婦人每天只吃幾口飯,有時候走半天也沒有水源,就把乾淨的雪吃幾口,有限的清水也是留給兒子。
如果說李明禮是瘦了,大丫就是已經瘦的快脫形了。
“你留着。”李明禮沉着臉一甩手,說道:“曹兄弟會給我吃的,我督管着一隊人,旁人也無話,旗丁看到了也不說什麼,他們都知道我和曹兄弟是拜把子兄弟。你不吃,沒有勁抱孩子,難道我要看着你們娘倆死在道上?你們死了,我還活個什麼勁?”
大丫含着淚將餅子藏在懷裡,她知道,不管怎樣男人也不會吃這半塊餅子,這是全家人的希望,她在收起餅子的時候無比鄭重,象是在收藏着自己的性命。
李明禮回過頭來,不忍再看了。
這兩年由於曹振彥的幫助,還有他被皇太極點名當哨探,牛錄額真塔拜原本也欣賞李明禮,原本想殺他的幾個白甲都偃旗息鼓,李明禮在牛錄裡過的很順,吃食無憂,也不擔心自己的性命,過的太順了,他幾乎忘了自己身處在什麼樣的國度。
這就是一羣野獸執掌的國度!
正常的政權,不管怎樣的殘暴都不可能將同爲人類的臣民這樣馭使着,甚至是隨意的屠殺。再殘暴的帝王也要百姓替其效力,其掌握的武力也需要人來供養自己,只有女真八旗,在這個時候還沒有轉變成真正的國家形態,他們的資源多半是搶過來的,所以他們對人力一點也不珍惜,對漢人的仇視和屠殺已經形成了一種牢固的習慣,漢人在他們眼裡不要說不能算人,地位根本連牛羊都不如,更不要說和戰馬相比了。
最少,一個最殘暴的女真兵,可以隨意用順刀斬殺漢人全家,從白頭老者到襁褓幼兒都能說笑着斬殺,根本不放在心上,而他卻不可能去隨意斬殺一頭牛或是一匹戰馬,這都是後金的重要的戰略資源,一個甲兵隨意殺掉一個村莊的漢民可能都無事,殺掉一匹得用的戰馬就得叫他吃不了兜着走,堂堂的三貝勒莽古爾泰被罰銀,弄的灰頭土臉,就是因爲喜歡打獵把戰馬跑瘦了,一個普通的甲兵膽敢殺馬,那真的是活膩歪了。
李明禮沉着臉,沒有顧得上休息,他只是脫下一直在身上的沉重的綿甲,交給一個包衣保管,自己則大步走向前方,曹振彥等人就在前方休息。
“李哥,我們到林邊說話。”
曹振彥是十四阿哥的心腹,現在是旗鼓包衣也就是武裝包衣的佐領,他帶着的百多人中有一些旗丁,多爾袞叫他負責監管這一路的遼民,不光是看管上路,也負責整修道路和橋樑,如果推小車的人手不夠,曹振彥也要負責帶人幫手。
這個漢人青年出身將門世家,做慣了很多雜役上的事,對管理諸多的人手也並不感覺困難,這些天下來,不僅多爾袞對曹振彥越發欣賞,很多八旗軍官也感覺這個將門出身的漢人很得力,能幫的上忙。
曹振彥的地位穩固,但他也不敢馬虎大意,現在他掌握着十幾個情報網絡,遼東這邊的動靜被他源源不斷的送往寬甸,再轉送到軍情司的總部,很多消息都相當準確,非常高效,給張瀚用來研究和判斷遼東的局勢以很大的助力。
這樣重要的情報官員當然是軍情司最寶貴的財富,不過軍司方面沒有辦法給曹振彥任何幫助,哪怕是安排人手過來保護他也是不可能的事。
曹振彥一直身在女真人的最核心的區域,往來的人除了一個李明禮外,多半都是在遼陽居住的將門世家,漢人將門彼此往來也很少,爲的是怕女真人忌憚和懷疑。
在執行差事的時候,曹振彥就更加的謹慎小心,哪怕和李明禮說話也是一樣。
兩人並沒有走出很遠,就在道邊的林地旁,看着就是把總弟之間一次普通的談話一樣。
“我知道你在擔心妻兒。”曹振彥一臉嚴肅的道:“是不是?”
李明禮眼一熱,心情也有些激盪,但他也爲細作多年,知道這個時候不能流露出半點叫人懷疑的東西來。
“我自個是不打緊。”李明禮心神激盪,有些後悔找曹振彥,他們都是爲和記效力的人,知道民族大義和國家興亡,已經把自身的性命拋之度外。歷來當細作間諜的人很難有好下場,一旦被抓則必死無疑,對大將,降兵,還有可利用之處,但只要任何一方勢力抓到潛藏在自己內部的間諜,那就必然殺之,不會有任何例外。
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的鐵漢,也是避免不了柔情。
李明禮有些難堪的接着道:“但大丫和我的兒子,實在是拋舍不下。”
“放心,有辦法。”曹振彥很沉穩的道:“再往前就是鐵山外圍,我軍人數不多,初至鐵山未必一下子就開打,要看東江兵是怎麼反應。外圍摩擦和試探在所難免。鐵山一帶遼民極多,初至時必定極爲混亂,我找個叔父輩的熟人,暗中先將嫂子接出來,然後送到鐵山遼民那邊去暫避,再下來知會寬甸那邊派人去接人……現在只能做到這樣,李哥你看怎樣?”
這當然是相當冒險的舉措,鐵山的遼民最少好幾萬戶,最多時好幾十萬人,近兩年來分流到登萊一部份,到各島居住一部份,還有的往朝鮮境內遷移,也有一些運道好的到了遼西或是密雲保定甚至京師,也有在永平府一帶安家的。
當然最多的還是遷到登萊去了,移居的遼民太多,給登萊那邊帶來極大的壓力,本地土著和遼民的衝突不絕,吳橋兵變其實也是當地士紳主動挑釁遼兵,致成大禍。
當然現在登萊的壓力比歷史上要小很多,很多遼民沒有去登萊,歷史在這裡轉了個彎,相當多的遼民去了臺灣,成爲了和記的一份子。
有大量的遼民掩護,在遷移的包衣之中少一個婦人加一個孩童問題並不大,只是要穿過一些駐軍的防地,沒有切實的關係肯定是不可能的事。
李明禮一陣猶豫,小聲道:“是哪位漢軍將領?”
“石廷柱。”曹振彥笑了笑,說道:“當然他不可能知道我的身份,只是他曾暗中於我父聯絡,想設法與大明那邊取得聯繫。”
“愛塔之事過後,他們還敢這樣?”
愛塔就是劉興祚,早在努兒哈赤正式反明之前就歸附投降的漢人,劉氏家族也成爲與女真人家族一樣尊貴的漢軍家族,結果這麼一個漢人居然還是暗中與大明勾結,並且假死反叛,這事成了努爾哈赤晚年最大的心病,李永芳被剝奪大權和鞭打,很多漢將不再受重用,原本成編制的漢軍全轉爲包衣,少量擡旗,只有極少的漢軍留存,主要也是因爲愛塔反叛的事帶來的後遺症。
“就是愛塔的事創傷太多。”曹振彥也不敢多說,雖然四周無人,但一個旗鼓包衣佐領和一個擡旗漢丁說話太久,也容易被人矚目。
他匆匆道:“等我安排,現在漢軍上層人心浮動,大家都覺得前程黯淡,別的事不敢做,將你的家小送走只是件小事情。”
“還有趙貴的家人,怎麼辦?”
“一併送走就是。”
曹振彥擺了擺手,趕緊離開了。
……
終於臨近鐵山,一路上不知死了多少人,李明禮板着臉,強壓住內心的波折和無邊的痛苦。
不遠處一羣瘦弱的少年在爭搶拳頭大的高粱餅子,這是在村落中的一片廢墟底下翻出來的。
還有幾個老婦在添食着窗戶紙,糊紙是用的漿糊,用的是麪糊,可以充飢。
更多的人半死不活的躺在地上,有人趴在田野上的殘雪和泥土,開始把麥苗往嘴裡塞進去。
這種行爲被阻止了,皇太極是叫遼民過來就食,也有暫時安置的打算,麥苗吃光了,明春他們吃什麼,移居的遼民全死光了,女真人也不好對大汗交代。
還好這兩天來一直在分流,一部份遼民開始往南方而去,朝鮮人的地界也窮,可是好歹會比東江的屯民區要富裕一些,在那裡這些遼民只能和朝鮮人搶糧食,女真人則會大開殺戒,沿途將會是鐵與火的世界。
曹振彥在下午時找到了李明禮,他告訴李明禮已經和石廷柱說妥,天黑之後送大丫等人到十幾裡外的東江區域,那邊有毛有俊的駐軍,在其之後也是大量的遼民逃到那裡聚集。
“叫大丫不要停留,過去之後趕緊走,過了鐵山往寬甸方向跑。”曹振彥沒有久留,匆忙交代便匆忙離去,曹振彥很忙,他是十四阿哥身邊的紅人,十四阿哥初次上陣,身邊有很多雜事需要這個精明的漢人包衣首領幫着操持。
傍晚時分,大丫和趙貴的家人暗暗集中在一起,趙貴和李明禮將身上所有的糧食紛別給家人偷偷裝好。
“兵荒馬亂的,你們走了也不引人注意,只當是走失或掉隊了。”李明禮叮囑道:“到鐵山不要怕累,別停留,危險的很,一路往江口走,想辦法過江,然後往寬甸一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