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瀚精神和身體雙重受損,醒來沒有多久,也沒和張春說上幾句話,就又昏沉沉睡過去了。
睡夢之中,似乎有一雙手在撫摸着自己,極盡溫柔,叫他感覺一種說不出來的舒適和安心,這種感覺,似乎只有在自己的幼年纔有過。
第二日天明時,他被一陣飯香味給吸引醒了。
切的整整齊齊的醃好的白蘿蔔條,一小碟碧綠的雪裡蕻,一碟炸的油光雪亮的花生米,還有幾瓣糖蒜也擺了一碟,四小碟菜放在條盤上,看着就是十分誘人,還有一碗熬的十分粘稠的黃燦燦的小米粥,正自冒着熱氣。
“大‘奶奶’,哥兒醒了。”
張瀚一醒,就有一點動靜,趴在牀頭打盹的張春一下子就驚醒了過來。
這一次,他看到的張瀚已經徹底清醒了過來,雙目大開,兩眼炯炯有神,完全不是前些日子裡的那種半昏迷半清醒的垂死狀態。
畢竟是打小一起長大,就算主僕有分,張春和張瀚的主僕情誼也是不淺,看到少主人起身時的模樣,張春一臉歡喜,就差跳起來歡呼雀躍了。
對張瀚來說,半夜的思索和好睡,也叫他徹底梳理清楚自己眼前的處境。
當然,全盤接受尚需時間,最少對眼前的他來說,現在要做到的就是接受眼下的現實,自己已經是一個大明萬曆年間的晉商子弟了,要做的就是立穩腳根,別的事都先不談。
幼而喪親而早早自立的張瀚,在接受現實這方面,比起普通人來是強的多了。
“瀚兒,你好糊塗,此番真是好險,也是叫娘好擔心!”
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婦人從外間走了進來,一進門,便是斥責起張瀚來。
她髮髻稍有些亂,身上的青綢緞面的襖服也有些皺了,顯是在外間打了地鋪守候,張瀚估計,半夜間撫着自己額頭看有沒有發燒的那隻手,應該也是這婦人的吧。
這就是張瀚的母親常氏,性子向來有些嚴剛,張瀚潛意識裡很是怕她。
在張瀚看來,眼前的婦人相貌姣好,氣質也很出衆,一眼便看的出來年輕時是讀過書的,而且性子屬於要強的那種。只是張瀚的父親早逝,常氏成了這一大家子頂門立戶的人,張瀚又幫不到她,這婦人心氣甚高,心裡恐怕很苦,這使得她臉上皺紋很多,看起來比她的實際年齡要老很多。
張瀚想起半夜撫着自己額頭的那隻手,再看看眼前的婦人,雖然對方在斥責自己,若是以前的張瀚必是反感和害怕,而他卻是感覺心頭一酸。
只有父母早亡的人,才能明白張瀚此時的感覺吧……
有多少夜,自己恨不得被母親拎着耳朵教訓一頓,而醒來之後,淚溼臉頰呢……
張瀚心頭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腦海中原本的記憶和情感和他本人的記憶情感都混雜了,懷着複雜的心思,他坐直了些,向着張常氏道:“娘,我這回知錯了。”
“嗯?”
常氏有些意外,眼前這兒子,自小聰慧,然而性恪卻有不小的缺陷,太過自傲和固執,向來是油鹽不進的脾氣,今日這般坦然認錯,在她的憶記中,實在是並不多見。
“孩兒不該這般賭氣,不愛惜自己的身子……”
“你能這麼說,當孃的十分欣慰,也不必多說,只要你懂事了,我們張家就有指望,和裕升也就有指望。”
常氏臉上露出欣慰的神色,她坐在牀邊,用自己的手握着張瀚的手,母子二人血肉連心,這一刻真的不必再多說。
張瀚一邊感受着自己向來渴盼的母子之情,心中卻也是一凜。
看起來,常氏的臉色難看,並不純粹是因爲自己的身體,而是和裕升這個商號,還有商號支撐着的張家已經有了一些麻煩和問題,而此前的張瀚甩手大掌櫃,一心聖賢書,是個標準的書呆子,家中的情形,竟是一概不知。
“娘,商號近來怎麼樣,家裡用度可還夠?”
常氏微微一徵,眼神上下打量了張瀚一番。
張瀚面色如常,只露出關切的神情。
“你先養着,”常氏淡淡的道:“不管商號還是家裡怎樣,又不會短了你的吃穿用度。”
“嗯,娘說的是……”張瀚先應一聲,接着卻又道:“兒子經此一事,自覺以前太過糊塗,有心到鋪子裡去張羅外頭的事,家裡沒有成年的男子,兒子自當去頂門立戶。家裡什麼情形,也該真真切切的問清楚了纔是啊。”
常氏臉上露出驚容,又再仔細看了看張瀚,終是點頭道:“不成想,你一番大病之後,人倒是真的懂事多了。”
她想了想,知道手頭這一攤子事遲早要交給兒子,以前張瀚只是個書呆子,現在看來,竟不妨慢慢透些實底給兒子知道,也好給自己幫一把手。
拿定主意,常氏便思索着道:“咱們和裕升說是販賣雜貨,茶葉,油,紙,棉布,南貨,什麼都賣,其實主營還是糧食。這兩年,天時漸漸不好起來,咱們山西,陝西,直隸,這一帶這兩年都是欠收,有些府縣,竟是差不多絕收。糧食一少,價格騰貴,咱這糧主要是賣給那些韃子,人家卻不認咱這邊減產,還是壓着價買,一來一去,利自是薄了許多,這兩年,咱和裕升委實吃了不少的虧空。”
“吃虧空”,其實就是說在賠錢,在吃老本。
張瀚聽的一皺眉,原本他看房間的擺設,院落的面積,還有張家有着十幾個僕人,且又是名臣之後,想必家底厚實,不料想這商號生意竟是在虧本。
“商號是你祖父一手創辦,當時從蒲州帶了不到五千兩銀子出來,算是和那邊分了家。幾十年下來,咱家地窖裡銀子有兩萬多,鋪子和存貨值得一萬一千,在天成衛那邊還有近萬畝地,值得三四千兩,其餘一些器物,騾馬,車輛,還有咱家這院子,加起來也不值兩千,這幾年,大約已經賠了三四千,賠的是還不多,但這般賠下去,那便只有關門歇業……”常氏面露愧色,最後道:“我一個婦道人家,原想守着祖業就好,怎料守也守不住……若是瀚兒你能守住這份家業,爲娘將來地底下也好向你祖父和父親交代了!”
張瀚趿了棉鞋,掀開厚實的棉布簾子,從暖和的房間裡踱了出來。
張春早就拿着大毛衣服在外等着,見張瀚出來,趕緊過來替少東主披上。
張瀚的病已經痊癒,人也從冰冷的書房搬到了砌了火坑的東屋來住……這個時代的天氣,真的是冷到後人難以想象,平均零下三十度的極寒天氣不說,還隔幾日就下一場大雪,張瀚養病攏共五六天時間,連接下了兩場大雪,現在院中的雪雖然掃淨了,但屋頂上還是堆滿積雪,放眼看去,目光所及之處,到處都是一片雪白。
張瀚看着眼前情形,微微搖頭,低聲嘀咕道:“這就是小冰期的開始了吧?”
張瀚雖然是從底層一路搏殺上來的商人,但穿越前兩年已經洗白上岸,每日都看一些政經歷史類方面的書籍,他人很聰明,不能說過目不忘,一些重要的東西還是記得住的。
明末時天下災荒不斷,就是所謂的小冰期作祟,時間持續大約近七十年,從萬曆到天啓再到崇禎,可巧到了順治之後,小冰期結束,加上有南美作物進入中國,叫滿清韃虜們撞了大運,以拙劣的統治還弄了個“康乾盛世”出來。
前幾日常氏說的糧價大漲,各地災荒,張瀚心中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或許旁人會指望過兩年天時轉變,糧價下跌,張瀚心中卻知道絕無可能。
糧價只會一漲再漲,絕沒有可能下降,或許小範圍會有微調,大半地方卻是一年不如一年。
常氏說是自己沒用,婦道人家守不住這家業,張瀚心裡明白,這事和自己這孃親毫無關係,大勢之下,就算老太爺張耘重生,也還是要賠。
不賠的就是那些壟斷了糧食收購,能夠掌握糧價的大鱷們。
張瀚一聲哀嘆,又是嘀咕道:“做生意,就得壟斷,不然只能吃人家掉下來的餅渣子,能不能吃到嘴,還得看人家的臉色和心情。”
若是張耘太爺在此,恐怕得向自己這個乖孫猛伸大拇哥……張瀚嘀咕這話,纔算真正說到關竅之處,說到點子上了!
可惜眼前只有一個掛着熊貓眼的張春,真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了。
張瀚看看自己的伴當,撫慰道:“張春,我那日懵懵懂懂的打了你一拳,莫要記恨啊。”
說來也是好笑,成爲穿越者伸手就打人的,怕也只有張瀚一人了……
“哥兒說的甚話,俺怎麼會。”張春縮了縮脖子,還是有點害怕。
說起來,張瀚這幾天給他的感覺就是變了個人,對着張瀚,張春有些莫名的緊張。
“莫叫我哥兒了,要到商號裡去做事,哥兒長哥兒短的聽着不象話。”
“中,那俺叫你少東家。”
“好吧,就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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