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通驛的話後,何塞臉上露出滿意的神情,兩隻灰色的眼中閃爍着喜悅的光芒。
“爲了我們多次交易,”何塞突然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話道:“這一次還送了一些小機器給貴方,算是我們的新年賀禮。”
孫敬亭臉上露出笑容:“確實,我們的新年就快到了。”
何塞又道:“在下其實是澳門出生,但一直說廣府話,官話是後學的,實在說不好了,孫大人見諒。”
他一句話,分成幾截來說,確實是說的不太好。
“對了,貴方要的我們現在的紡織機的樣品,我們也送過來了。”
“很好。”孫敬亭展顏一笑,顯露出十分開心的樣子。
只有軍司的最高層才知道和裕升明年的財政壓力有多大!
簡單的說,目前財務局方面給出的財務計劃就是寅吃卯糧,用透支帳局銀兩的辦法來借支銀兩渡過財務危機,這是目前的初步打算,還不一定能夠平安過關。
明年由於失去了易採淺礦層,銅錢的出產會大幅度縮減,雖然可以適當的提一些銅價,但最多能多獲得一年不到十萬的利潤,完全堵不上口子。
此前銅礦一個月能提供三十萬兩的銅錢,這種硬通貨有多少出多少,各地的錢商都是搶着來買,和裕升各處的分店每天都有人排隊買銅錢,易開採的銅礦石採完後,產量掉下去六成左右,現在銅礦每月只能售出十來萬左右的銅錢,一下子少了三分之二的收入。
俄羅斯貿易路線是開闢了,張瀚和軍司高層都很看好,這一次連馬人和李大用蔣大臨等人都跟過去了,大家都很有信心。
但這條線路,從修築好沿途的補給點到防禦軍堡,快則一年半,慢則兩年。
漠北實在太大,太遠了。
軍司要動員三萬人左右來修,工具精良,餉銀足,後勤由於輜兵馬車隊的存在也很有保障,就是這樣也很可能兩年過後貿易路線才徹底完備。
就算半年後能勉強開始貿易,開始時的量也不會很大,相比於現在新平堡和張家口等處到遼東的走私路線,往漠北買賣城的路線實在太遠,從開始備貨到雙方找到合適的出貨入貨的頻率,估計一年時間也是差不多了。
一年內,貿易額能達到五十萬左右的規模就謝天謝地了。
從託木斯克到北京要走四個月,回莫斯科的時間也少不到哪去,等沙皇那邊知道大好消息,再有大量商人聞風而來,最終形成貿易熱潮,把貿易額推到百萬以上,甚至更高的規模時,很可能三五年的時間都過去了。
在此之前,三年內回本和賺回來日常維持的開銷,還是謝天謝地!
收入五百二十萬左右,軍費開銷就幾乎全去掉了,加上對北方貿易新路線的開闢的資金,赤字接近三百萬……孫敬亭一想就感覺腦仁疼。
這一下聽說要花錢就黑臉的已經不止是田季堂,孫敬亭也是一樣了。
這鉅額虧空,光憑帳局支抵,恐怕會很危險。
現在帳局的規模倒是比以前大的多,今年的統計數據是以甘肅,寧夏,延綏,固原,山西,大同,宣府,加上薊鎮,京師和北直隸,外加山西臨清等處,以大規模過千輛大車的物流水平,帶動的各地的帳局存兌規模是五百多萬兩白銀。
整個大明北方,稍有規模,需要用帳局週轉存兌的商行店鋪,估計最少有七成以上使用了和裕升的帳局。
在北方的商業規模遠不及南方達,小農經濟甚至實物兌實物的商業體系下,這不得不說是一個奇蹟了。
去年借支的白銀就有一百多萬,但在幾百萬存兌的規模下,一百多萬的借支規模倒是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但如果達到借支二三百萬的規模……萬一出什麼紕漏,後果就太難想象了。
值得慶幸的就是和裕升藉着十三山的事,更進一步的打響了自己的名號,朝廷有一些小動作,但對和裕升的影響不大。
現在和裕升的總體形象就是北方的第一大商行,信譽方面還是很有保障,現在軍司就是期盼明年的帳局存兌額能大幅度增加……儘管可能性不是很大。
真正現銀多實力強的多半又是背景很強,比如太監和勳貴們的錢莊,放高利貸的大官紳,茶商,鹽商,這些都是大明這個龐大帝國金字塔的頂層,他們哪裡需到到和裕升使用帳局?王府親藩們的官店,巴不得一口把和裕升給吃下去,就算他們來了,生意也是斷然不敢接的。
除了帳局承兌額增加這一層指望,更多的指望就是庫房裡藏着的大量棉花了。
頭一年試種,收穫的棉花是平均每畝三十斤左右,這和孔敏行希望的七八十斤乃至百斤的產量還有相當大的差距。
在後世,一畝高產棉花可以達到六百斤,普遍的產量也有二百斤到三百斤之間。
但那是高產棉種,基肥爲主,追肥爲輔,加上激素,滅蟲的農藥等等因素相加,這纔有二三百斤的畝產,以現在的棉花種植技術和肥料水平,能達到一百斤一畝完全是嗜望。在江南一些地方可能會有這樣的產量,黃河流域或是更北方的產量,從來就不及南方。
種植面積和產量相加,庫存的棉花是近九百萬斤,但這是籽棉,去掉棉籽之後,得到的皮棉是三分之一,也就是三百多萬斤皮棉。
按現在的市價,一斤棉花能值六文錢,這些棉全部出手是一千八百多萬金背錢,價值不到三萬白銀。
如果全部紡織成優質的棉布,以現有的皮棉紡成布,最少是二十二萬匹左右。
如果質量上乘,一匹布的售價在萬曆早年不過兩錢三錢銀,而到了天啓年間,物價急劇膨脹,一匹松江白布從南方到北方,最低的售價也是一兩五到二兩白銀了。
和裕升的布未必能售這麼高的價格,但考慮到布匹也是供不應求,和鐵器食鹽一樣都是硬通貨,就算均價一兩五,最終所獲得的收益也是比純粹賣棉花要強的多了。
雖然今年賺的不多,但數年後皮棉的收入可能是好幾千萬斤,足夠紡成幾百萬匹布,滿足整個北方的布匹需求,這個利潤就太大了。
現在要緊的就是控制成本,擴大收益。
和裕升有南北渠,原本就是爲了把織機改成水力織機而準備的,但現在不得不承認,張瀚在這事上犯了先入爲主的錯誤。
張瀚記得是十七世紀前後出現了最後的水力紡機,然後是水力織機,然後是珍妮機,最終蒸汽機運用在紡織機上,英國的棉布開始供過於求,而機器織出來的布細緻綿密,質量比土布要好的多,厚重結實,產量比土布完全不是一個等量級。
張瀚在這事上犯了錯誤,事實上最早的騾機出現在十八世紀,距離現在還有一百多年。
孫敬亭就只能看着眼前的織機呆,面色異常的難看。
這紡機當然是耶蘇會託了商船從歐洲帶過來的,式樣和中國的土布織機確實有些不同,但原理相似,而且也是手工搖動,從構造上來說,比現在中式的紡機還要落後一些。
“這確實是歐洲最好的紡機了。”何塞看出孫敬亭的臉色難看,小心翼翼的說道。
“罷了。”孫敬亭道:“辛苦何塞先生,這機器我們會照價給付的。”
“多謝孫大人。”何塞趕緊鞠躬。
孫敬亭對這個紡機的失望是十分明顯的,而且何塞自己也清楚,歐洲的紡織機器不比中國這裡的先進多少。
甚至可以這麼說,這個時代,只有鏜牀車牀和一些金屬器具歐洲在領先大明,另外就是科學的著述和理論,最有名的就是“幾何學”這一類的學科在蓬勃展,另外航海業和與之相關的學科也過了大明,槍炮的鑄造上,在槍炮設計上,大明遠遠落後,鑄造水平卻是已經趕了上來。
畢竟此時的歐洲是從文藝復興到大航海時代,財富的積累是足夠了,科學也在呈井噴式的展態勢,很快就會出現牛頓在內的大批的大科學家,但現在只是他們第一次工業化的積累,一直要到蒸汽機投入實用,纔是第一次工業化的爆,那個時候,中國才被歐洲遠遠甩在身後,現在的差距還並不大。
如果說真正的差距,反而是大明人引以爲傲的文明,這一塊已經遠遠落後了,與之相關的軍事學說,科學,人文等等相關的學說,全方面的落後。
更與之相關的是進取精神和朝廷的組織架構,很明顯這個時代的歐洲從蠻荒時代和神權統治一切的中世紀走了出來,他們的政府結構更高效更合理,並且在不斷的衝突之後得到了最穩固和最先進的政府形式。
英國在不久的維多利亞時代徹底成了海上第一強國,然後是日不落帝國,其政府保持了幾百年的穩定,沒有革命與王朝更迭,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
說來好笑,其後數百年中國的高層都一直以爲自己只是“技”方面的落後,其實最少在明末這個時期,中國的工匠們同樣能掌握歐洲人的技術,甚至有很多地方還出,大明的落後恰恰是文明的落後,而並不是技術的落後。
這些東西,張瀚同孫敬亭李慎明閒聊的時候提過,也是向他們解釋爲什麼要大量引入歐洲人的書籍,既然落後,就得補課,大明的文明肯定不能動,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就算是文明也沒有什麼不能改的,關鍵是這個時候中國的文明還有相當的活力,並不排外和盲目的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