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運用教苑的課程夾帶大明私貨、利用打入普通科內部的黃淮暗中煽動士子外,朱肅本人也沒有閒着。
他不斷開展公開講學,如黎氏所願,不斷增進新學在安南的地位。除了適齡的學子之外,不少安南官吏甚至是致仕大員,也爲了聆聽朱肅的講學向武曲港匯聚,安南盛行程朱,不少程朱理學在安南的擁躉也蜂擁而來,想要從朱肅處阻斷新學在安南傳播的勢頭。
然而這都是無用功,且不說朱肅本就伶牙俐齒,能言善辯,就說早先新學剛剛興起之時,這樣的辯論在大明就不知發生了多少次。
大明學界皓首窮經的氛圍,那可比士族把持政治的安南要內卷多了。若說先前大明程朱理學遺老的攻勢如驚濤怒浪,那而今安南程朱士人的攻勢就只能算是濛濛春雨。
講學場上,每次都有人上前尋朱肅辯經,每次都只能鎩羽掩面而歸。面對這羣人色厲內荏的鹹魚突刺,朱肅簡直不知道怎麼輸。
屬於是在青銅局裡遇上了最強王者,只有被其蹂躪的份兒了。
新學的名頭在安南越來越大的同時,朱肅的名聲,也在安南越來越響亮。不止是士子慕名而來,甚至是武曲港左近的安南黔首,也會前來湊個熱鬧。
畢竟,高臺子上那位來自大明的年輕王爺,將那些本來高高在上的官老爺們說的或捶胸頓足,或掩面哭泣,這樣的好戲可不是時常能夠看到的。
也因此,朱肅的名望也開始在民間擴散。甚至於,武曲左近一些膽子較大些的安南百姓,已經開始跑到朱肅暫住的武曲租界府衙前伸冤,求這位看上去就很有學問的大明王爺,爲他們主持公道了。
而這,其實也是朱肅所樂見其成……要不然,他每次公開講學,都擺出那般大的陣仗作甚?
黎季犛一心想要在安南小朝廷裡一家獨大,想要通過新學,使黎家一統士族,以通過士族的支持達到他篡權奪位的目的。
然而,當一個人的目光只盯着他想要的東西時,他往往就會不自覺的忽略掉其他的東西。
例如,底層百姓的支持,亦或者,中層想要更進一步,卻苦無進身之階的豪族、商賈等等。
這一日朱肅公開講學的題目是《大學》中的名句,“古之慾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
在臺上,朱肅侃侃而談,從《大學》的句子中順勢提到了新學的核心觀念“格物致知”,順帶又駁斥了幾個頭髮已經花白了的安南理學家。
看着那些老古董們被說的啞口無言,要不是有人相扶就要喋血臺上的模樣,一衆看客們大呼過癮,喝彩連連。
雖然其中很多人,可能壓根沒有聽懂這一場辯論,但只要是聽到了,都覺得受到了自己偉大學問的洗禮,滿意離去。
朱肅也走下了看臺,在護衛們的簇擁之下回返教苑而去。不料在半途上,卻被幾名生員給恭敬的攔了下來。“殿下,關於方纔所言,我等有不明之處。”
“學生斗膽,能否請殿下爲學生解惑?”
爲首的生員一鞠到地,極度恭敬的說道。
朱肅眼睛微微眯起,已認出了此人正是那個自己下令重點關注的黎利,可能是未來大明撤出安南後,撿了便宜成爲黎朝太祖的傢伙。
看了看周圍簇擁着的人潮,朱肅想了一想,笑道:“自無不可。不過,此處實在嘈雜,不是做學問的地方。”
“不如回教苑中,本王再爲汝等解惑,如何?”
黎利等自無不可,畢恭畢敬的跟着朱肅回到了教苑之中。朱肅着人尋了一處僻靜的所在,與一衆學子們一同席地而坐,而後平易近人的道:“好了。”
“你等對今日所講有什麼疑惑,盡情說來。我當知無不言。”
“是。”衆學子再度畢恭畢敬的向朱肅行禮,仍是黎利當先道:“殿下,學生之疑惑,便在大學‘古之慾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這句上。”
“我輩讀書,不願只是修身齊家,而是欲以己之能使我安南國家國昌盛,我等亦能夠明德於天下。”
“然而……我等雖蒙殿下恩典,得蒙聖人之訓。但卻註定無法爲官一任,造福一方。”
“這般我們讀書,還有意義嗎?”
黎利目光灼灼的看向朱肅。
朱肅聞言,知道他們心中已有不平之氣,這股氣積鬱已久,終於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了。他溫和的笑了笑,問道:“你等心中,爲何會有如此疑竇?”
“莫非是苑中發生了什麼嗎?”
一衆生員沉默,臉上皆流露出氣憤神色。黎利猶豫許久,才告訴了朱肅,原來,他們普通科的人蔘加童生試,被全部黜落了。
童生試,無一通過,這於他們這些已經粗通文墨的人來說,無異於奇恥大辱。
安南的科舉名義上效仿大明,亦有童生秀才舉人之分。其中,童生試最爲簡單,幾乎只要通過蒙學,就能考得童生。
他們這些人在入教苑前,就已粗通文墨。入了教苑之後,更是接觸到了正兒八經的儒門經典,對於通過童生試,本該是十拿九穩的纔對。正巧這幾日乃是安南國舉試之期,以黎利爲首的幾個普通科生員們,便起了心思,想要去試着取一個童生的功名。
但事實卻給了他們一個響亮的耳光。
“不過是因爲我等沒有保文!”黎利憤憤道。“原先我等還不信邪,而今才知,沒有保文,我等即便有狀元之才,那些人也斷然不會取中我等。”
“本以爲至少童生試不會如此腐朽,卻不料,我等此行一十八人,連一人他們也無意教我等取中!”
“殿下,我等恪修己身,最後卻是這樣一個下場。我等當真還有繼續學文的必要嗎?”
黎利一臉悲憤,情緒激動的看着朱肅。
原想着他或許多少也是個開國之祖,但從現下看來,此人不過只是個容易被煽動的憤青而已。不過也有可能,此人是在行苦肉之計,意在通過傾述,使得自己以周王之尊,出面爲他們討取公道。
當然,朱肅是不會爲他們討公道的。壟斷科舉,是安南士族把持安南政治利益的根本命脈,自己若是充大頭出面,定然受到士族們的聯合排擠,即便是黎氏也定然會生出警惕。大明還指望着這些士族們繼續作死,把安南小朝廷推入深淵,大明纔好“神兵天降”呢。
因此朱肅道:“寶劍鋒自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些許的鬱悶並不值得你一直爲它感慨,世間黑暗,所以你等便要避之不行,泯然衆人嗎?”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環環相扣。或許,安南國確實有所弊病。可國若無恙,又何須你等來治?”
“積累,沉澱,穩住自己的心。所謂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豈能因爲一次挫折,便迷茫了向道之心?”
“只需心存高遠,終有一日,你等會得到該有的回報的。”
朱肅一記濃濃的雞湯給他們灌了下去,臉上則依舊慈和。
“積累,沉澱……”衆人若有所思,只覺得似乎這位殿下什麼都沒說,但他們又確實得到了安慰。
論灌雞湯,朱肅不覺得自己比那些七老八十的老狐狸們要差到什麼地方去,必要情況下,他甚至能批量生產濃湯寶,兌出來的雞湯濃郁鮮香,任誰喝了都要說聲好。
反正心靈雞湯這檔子事兒貫穿中華五千年,從來都沒有失去過市場。
因爲永遠有人年輕。只要年輕,就可以讓他“積累,沉澱”,你所有的怨氣,都是因爲積累不夠。所有不公的待遇,都是因爲你沉澱不足……然而等伱沉澱夠了,積累夠了,你就會發現……卑鄙的先行者已經把一切都給佔據了,然後又拿出來一部分無關緊要的,標上價格,正在出租。
想要嗎?
想要,就付出千百倍的代價來換。只要年輕人們願意卑微的付出一切,還是會收到卑鄙者們賞賜的湯湯水水的。
一定要低頭,一定要卑躬屈膝……
現在方受挫一次的黎利等人還沒能體會到卑鄙者們的卑鄙,但是,朱肅的心靈雞湯無疑給予了他們撫慰。許多人的神情復又振奮了起來,激動道:“殿下,我悟了。”
“只要我等堅持信念,終有一日,必然能夠以我等畢生所學,造福家國天下。”
“可若是此時放棄,則必然蹉跎一生。而今正是沉澱之時,不應怨天尤人。”
“孺子可教也。”朱肅不置可否,笑道。現在要這些生員們鬧事,還是太早了些。至少也要等到黎季犛舉事,大明開始介入,這些生員們和他們代表的階層,才能夠成爲大明的力量。
現在,若沒能安撫住他們,或許就會被黎氏和士族們窺見威脅,先行騰出手來肅清了這些覺醒的生員們。
“聽聞汝等第二次月試的成績,十分不錯。”朱肅移開話題道。自然不是所有人,都願意接受那似是而非的雞湯,比如黎利,就仍舊顯得有些疑慮的樣子。朱肅覺得十分有必要,在雞湯之後,再給這些人來一劑雞血。“你們普通科的範淮,已是連續兩次,取得了我們教苑榜首的名次。”
“他一介商賈子弟,能有此佳績,實在不易……我此前有言在先,這幾日,便會將範淮收爲弟子。”
隨着朱肅話音落下,一衆學子中,響起一陣低低的歡呼。出身商賈的“範淮”先於精英科子弟被收爲弟子,於他們而言,實在是一件教人興奮激動的事。朱肅笑着看向黎利,道:“聽聞你此次亦有佳績,已進步至第七名。”
“再接再厲,若能更進一步,本王亦願意將你收入門牆。”
黎利精神一振,只覺得一股熱血直衝腦門,激動道:“謝周王殿下厚愛,黎利必定不負殿下期待!”
激動之下,方纔對朱肅話術的疑竇已經忘至了九霄雲外,滿腦子都是周王殿下或許願意收自己爲弟子的喜意。
果然,至少在這教苑之中,一切都是公平的。沒有所謂的出身門第之分……黎利心中想着。
……若是其他地方也能如此,那該多好。
朱肅倒也不全是安撫生員,黃淮已再次獲得榜首,有如此天才之成績,自己已經有足夠的理由收他爲弟子,而不會遭到安南士族的懷疑了。收下黃淮爲弟子,毫無疑問,他便會成爲黎氏等士族眼中的香饃饃,士族們必定會爲了獲取他這個師尊背後的政治能量,而爭相拉攏黃淮。
而這,也是黃淮臥底計劃的第二階段。
打發走這些喝了雞湯打了雞血,昂首挺胸躊躇滿志的生員們,朱肅叫來了三保,吩咐道:“後日,將阮氏、黎氏二家的代表叫到府衙來。”
“他們在此間徘徊許久,我們始終避而不見……如今也是時候該見一見了。”
朱肅道。
“是。”三保躬身應道。而後又對朱肅道:“殿下,明日的收徒儀式,已準備完全了。”
“既然明日要接見兩家使節,那麼,是否要將收徒之事暫且後延,以免您過於勞累?”
“不必。”朱肅道。“兵貴神速,不必再多拖延了。”
“正好,本王收徒之事,也需要他們兩家中的某一家,好好的放一放血。”
“兩家人互相內卷攀比,本王纔好居中坐收漁利不是?”
三保一臉懵然的退下了,不知道殿下口中的“內卷”究竟是什麼意思。
但卻也能隱約猜到,殿下是想要在這兩家中價高者得,將“範淮”這個徒弟好好的“賣”個好價錢。
而後,時間便到了次日,朱肅在早課上宣佈要收“範淮”爲徒的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