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7章 君昏臣奸
黎季犛的祖先名叫胡先逸,本出身於浙江,於五代十國時期爲避戰禍而遷至交趾(安南舊稱)。因後人入贅於黎氏,這一支才改姓爲黎。
在原先的歷史上,黎季犛成功篡位陳朝後,也曾改回胡姓。不過,倒不是爲了示好大明,向大明表示親近之意,而是想要混淆視聽。
黎氏篡權奪位,和我胡季犛有什麼關係?
爲了進一步混淆視聽,他讓二兒子黎蒼改名“胡漢蒼”,由二兒子繼承皇位,自己則在背後掌握實權。並以“陳氏子侄胡漢蒼”的名義向大明朝上表,詭稱陳氏無後代傳國,不得已只得由子侄輩的後人胡漢蒼繼位,並請求大明皇帝敕封。
永樂皇帝朱棣哪裡知道,這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胡漢蒼”究竟是何許人物?粗淺調查一番之後,便下了國書,同意冊封胡漢蒼爲安南國王。
等到後來有安南陳朝遺臣來大明請求公道,朱棣才恍然得知,這“胡漢蒼”就是安南權臣黎季犛的狗兒子,一家人改了個姓跑來招搖撞騙,混國主敕封來了。
自覺受到了欺騙的永樂皇帝大怒,直接發動了安南之戰,將雞毛哥一家全都給抓到了大明,來了個整整齊齊。
所以說,這種小聰明實不可取。雞毛哥最終還是玩脫了。
而現在,在“範淮”的建議下,雞毛哥又想玩小聰明瞭。他自然並不認同自己是個華夏人,但若是有利可圖,改個姓認祖歸宗,倒也不是不可以。
“諸位,關於範淮建議我改姓胡氏,你等有何看法?”黎季犛高坐主位,詢問底下的諸多黨羽們道。
黎季犛黨羽衆多,謀士則以心腹範巨論,與胞弟黎季貔爲首。聽得黎季犛發問,黎季貔當先出列,躬身道:“兄長,弟以爲,範淮此言,確有其道理。”
“大明對我大越,必有野心。不過我大越身爲大明不徵之國,大明乃是宗主,若是貿然出兵攻打,他們也將失信於天下萬國。”
“既然不能出兵攻打,那麼,大明必定會試圖扶持一位偏向大明的代言者,來執掌大越朝堂。若我等大張旗鼓改回舊姓,那些大明人,必定覺得我們是心懷他們華夏!”
“不過改個姓氏,就能換得大明朝支持我家,這樣的買賣,值當!”
他此話說完,黎氏其他族人如黎季柏、黎蒼、黎澄等人亦是深以爲然,表示支持。
不少黎氏族人,都知曉黎季犛心中的真正野心,即便不知道的,心底裡也多少有所猜測。要想使黎氏更進一步,沒有大明的支持可不行。若是大明不予支持,恐怕轉眼間,大明天兵就會開進升龍城,給黎氏帶來滅頂之災。
故而獲得大明支持,這其中的關礙,實在是太讓人難以拒絕了。這不止是利益相關,更是他們黎氏更進一步所必須要做到的必要之舉。
與之相比,這個祖宗們已經用了數百年的“黎”姓,在他們看來實在是可有可無。
眼見一大羣姓黎的都沒有反對,其他諸多黎季犛的外姓心腹,自然也不會多說什麼。唯有範巨論稍作思慮,出言道:“黎公,改姓爲胡,確實能夠更加親近大明,爭取得大明支持。”
“但是,此舉也意味着,黎公您公開承認自己漢人的身份……這勢必會招致上皇的忌憚。”
“上皇的支持,與大明的支持,黎公更看重哪一邊?您可想好了麼。”
黎季犛沉默,範巨論所言十分有道理,一直以來,他都是背靠着上皇陳藝宗的信任,這才能夠在大越朝廷步步高昇,成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執。
換個祖宗沒關係,但若是取得了大明的支持,卻要遭到陳藝宗的懷疑……黎季犛就不得不好好掂量一番了。
他思慮了一會,最後還是做出了自己的決定:“胡氏乃先祖姓氏,我本胡氏後裔,安忍祖宗姓氏不得傳承,以致香火斷絕,不能安眠於地下耶?”
“今日便回返升龍城,擇良辰吉日,改黎氏爲胡氏。此舉非爲其他,乃爲尊奉先祖之孝道。上皇最是重孝,斷然不會在意的。”
他既有所決斷,範巨論也不好再多說什麼,而是躬身與衆人一齊回答道:“是。”
黎季犛想的非常清楚,他確實是依靠陳藝宗攥取了大權,但,朝廷的大部分權力已經到了他的手上。他黎季犛可不是紙糊的老虎,上皇陳藝宗即使想要收回大權,也絕沒有那麼簡單。
而且,上皇已經老了,又不理朝政多年,一心只想着拋下一切,享樂安逸。
即便他對自己起了懷疑,自己根基已固,上皇還能因爲這一份懷疑,而斷然在朝中掀起腥風血雨不成?
在上皇身邊服侍了這麼多年,黎季犛深深知道,上皇沒有這一份魄力。
相比起上皇,大明的支持,無疑更加重要。
上皇,已經是黎氏更進一步的阻礙了。大明,纔是黎氏接下來需要全力爭取的助力。
有了大明的助力,說不定,自己能夠比先前的計劃更快的,登上那個自己夢寐以求的位置……黎季犛甚至,已經幻想起了自己正坐在高高在上的王座時的模樣,心中不由得一片火熱。
他也不年輕了,在上皇身邊卑躬屈膝,毫無尊嚴的當了這麼多年的走狗,他迫不及待的,想要爬到那個位置上,做一次人上之人。
……
黎季犛回返升龍城之後,當即,便選擇了一個黃道吉日,廣而告之,宣佈了黎氏將要恢復祖姓胡姓的消息。
黎氏大張旗鼓的,將“胡姓”先祖的排位在衆目睽睽之下,請進了黎氏的祠堂。
爲了給自己弄一個更加高大上些的來頭,黎季犛……啊不對,現在該叫胡季犛了,胡季犛和兒子弟弟一連幾日皓首窮經,把安南國裡剩下沒多少本的華夏典籍都翻得爛了,終於找到了兩個甚是牛伯夷的胡姓人物:虞舜與胡公滿,自稱是虞舜和胡公滿的後裔,並將這兩位明人數千年前的名人堂而皇之的擺在了胡家祠堂的最前列。
至於原本香火供奉着的幾位黎氏先祖……自然被胡季犛直接掃地出門,從雄偉的祠堂主殿遷移到了荒僻粗陋的偏殿,並且也不再予以祭祀。也不知那位收了胡家人爲義子、並使得這一支逃難來的難民自此飛黃騰達的黎氏先祖,若泉下有知,心中有何感想。
反正胡季犛的一家子對此,心中是毫無感觸的。一羣全新出爐的“胡”姓子孫,正忙着在祠堂裡對着八竿子打不着的虞舜、胡公滿的靈位虔誠下拜,反而對真正於他們有恩的黎氏先祖牌位視若無睹。
鬨堂大孝了,屬於是。
黎氏改姓轟轟烈烈,在諸多該做的禮儀程序過後,胡季犛更是廣撒請柬,以此事爲由,宴請駐蹕安南租界的大明周王殿下,以及諸多的安南士族。
這毫無疑問是胡季犛的一次政治試探,意在向安南士族們廣而告之:我胡季犛,以後就是跟着大明朝混的。要是和我對着幹,就是和大明朝廷對着幹。對於我胡季犛的話,你們士族之中,誰支持,誰反對?
大明曹國公世子、南洋水師都督李景隆代表周王朱肅,親赴升龍城恭賀胡氏認祖歸宗的消息很快傳開,得知了這個消息的安南衆士族們敏銳的察覺了風向,開始紛紛向胡季犛獻禮。胡府門口,送禮恭賀的車馬連日絡繹不絕,乃至於阻塞了升龍城的道路。胡季犛十分滿意,只是改了個姓氏,他就無比順利的獲得了大明的示好,並收穫了許多原本仍在觀望的士族的支持。
而範巨論所擔憂的那位陳藝宗,仍在深宮中歡樂的他並未在意黎季犛改姓胡氏的事情,認爲這只是一次十分正常的認祖歸宗,並對此沒有任何動作。這也讓黎季犛麾下的謀士範巨論大舒了一口氣。
果然,陳藝宗仍舊是那個陳藝宗,依舊昏聵不明、耽於享樂。也是,若是這位上皇有幾分警覺,也不至於這麼多年來,仍舊沒有發現胡季犛早已把持了安南朝政的上上下下。這一波,只能說是正常發揮。
自覺得到了大明支持的黎季犛,開始大肆排除異己。他很快正式打起了“新學”的大旗,以“學爭”爲由,將一衆此前沒有給他送禮、向他表明歸附的士族們打爲“腐儒”,並聯合黨羽,將他們排除出安南小朝廷之外。
手段之酷烈,頗有漢時“黨錮之禍”,宋時“朋黨之爭”的味道。
一時之間,安南朝野之間人心惶惶,大有風聲鶴唳之態。而處在深宮之中的陳藝宗,甚至還在爲此事大聲叫好:原因也很簡單,這位陳藝宗,一直都極端厭惡程朱理學,認爲“程朱理學”是“盜儒”,只知道迂腐的抄襲和剽竊古人的東西。胡季犛以學派之爭爲名攻訐異己,他還以爲胡季犛是與他志同道合,要替他陳氏江山,肅清安南上下的理學腐儒呢!
君昏臣奸,末世之態。只能說,這安南活該滅亡。
而此時,仍在武曲港中“閉門讀書”的“範淮”則……
“範淮。”黃淮院中,一位身量高大、面容黢黑的華衣大漢面露焦急,對黃淮道。
“你還是好生替我想個辦法罷!”
“如今那貳姓家奴自以爲得了周王之勢,行事越發猖狂,在朝中排除異己,將好好一個朝廷,給攪和的更加烏煙瘴氣。”
“我知道周王殿下是在對那貳姓家奴虛與委蛇,但再這麼下去,我阮氏家業,就要被他姓胡的給掏得空了!”
此人,正是胡季犛昔日最大的政敵,阮多方。與黎季犛相同,阮多方先前,也意識到了“範淮”背後所蘊藏的巨大政治能量。在察覺到了“範淮”“唯錢是圖”的本性後,阮多方果斷使用了“大撒幣”的秘技,“成功”拉攏了“範淮”作爲自己秘密的部下。
然而他不知道是,這所謂“貪財”的本性,其實也是黃淮在朱肅的導演下,故意對他阮多方“表演”出來的。與更偏向文人的胡季犛相比,阮多方更像是一位五大三粗的武將。他不相信人的追求與理想,但卻將“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句座右銘,給奉爲圭臬。
故而,“範淮”對胡季犛談理想,對阮多方扮貪財,成功在一定程度上,同時的獲得了雙方的信任。使得雙方都相信,“範淮”會作爲安插在周王朱肅身邊的“間諜”,爲自己暗中博取大明的支持。
“阮將軍,稍安勿躁。”“範淮”頗有模樣的把玩着阮多方剛剛送來的一塊金元寶,臉上恰到好處的流露出了貪婪的神色。“那人突然間認了個漢人做祖宗,引得我師尊心中大悅……此時,師尊自然不會去給胡季犛使絆子,更不會幫着阮將軍去和胡季犛作對。”
“他們還期望胡季犛能夠‘歸化’大明朝呢。”
“奶奶的,老子怎麼就沒有一個漢人祖宗。”阮多方抓耳饒腮,頗有些鬱悶。胡季犛一記“認祖歸宗”,着實打亂了他的陣腳。“範淮,那你說該怎麼辦?”
“你收了我這麼多錢,也答應了我一定會爲我爭取來周王殿下的支持,現在卻讓我稍安勿躁?”
“你今日若不能爲我取得周王殿下的支持,我今日……”
“我今日便向周王告發於你!”
“阮將軍何必如此心急?我說了我會棄你於不顧嗎?”面對阮多方的威脅,“範淮”仍舊顯得老老神在。“我早就是伱阮氏船上的人了。我日後的榮華富貴,還全需要仰仗阮將軍您。”
“若是阮將軍倒了,我範淮日後又該如何是好?胡季犛確實奸詐,但,範某也已經爲將軍您想好了破局之法……”
“你有辦法?快說!”阮多方聽他口風,頓時欣喜,忙追問道。
“範淮”施施然道:“阮將軍是一葉障目了,非要和他胡季犛在升龍城裡一決生死。可曾聽聞過‘申生在內而亡,重耳在外而生’的典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