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1章 怨忿的寒門

佈置好武曲港細節層面的事項後,朱肅便讓人將黎利帶來。自上次安南舉試之後,黎利便數度求見,朱肅忙於安排升龍城那邊的事項,並無閒暇見他。這一來二去的,就拖了近一個月。

不過,對於黎利爲何前來尋他,朱肅也有所猜測。

雖然,“範淮”爲所有普通科學子求來了黎氏……啊不對,現在該叫胡氏了,因有“範淮”求來了胡氏的保文,使得一衆普通科學子們能夠參與這一次安南科舉,然而,普通科學子們的成績卻不盡如人意。

除卻“才學天授”的“範淮”高中狀元以外,其他普通科學子大多隻過了童生試,過了鄉試的都寥寥無幾。參加會試的,除卻“範淮”以外,更是隻餘下黎利一人,且黎利還名落孫山,無緣進士之名。

這讓教苑之中,一衆普通科學子不禁沮喪。許多人亦不禁迷茫。

其實他們取不中,也是尋常。一則距離朱肅在此開設教苑,招收安南寒門學子開始,滿打滿算還不到半年,只是半年時間,這些人本就不可能讀出什麼太大門道;

二則胡季犛雖然給了他們保文,但也不敢冒着得罪所有安南士族的風險,讓這些寒門子弟大批的取中。畢竟進士的名額是有數的,多取中一名寒門,也就意味着留給士族子弟的名額便少了一位。

朱肅甚至猜想,即使這些普通科學子們擁有足夠得中進士的才學,胡季犛也不會放任他們通過會試。即便是以“範淮”的才學,若無胡季犛給他開綠燈,萬萬也不可能得到狀元的位置。

給予他們考試的資格,不代表就能夠讓他們通過考試。說白了,這一次爲寒門士子們出具保文,也只是胡季犛的一次政治作秀罷了。

並非當真就如普通科士子們猜測的那樣,想要革新安南科舉弊政。

如朱肅猜想,黎利在見到朱肅的時候,面上是揮之不去的沮喪與疲憊之色。他先畢恭畢敬的跪下,朝朱肅行了大禮,而後開口道:“聽聞殿下不日就要回返大明。”

“殿下……莫非是因爲我等普通科學子成績如此不濟,心生失望,因而要拋棄我等嗎?”黎利仍然跪着,他的眼神中,充滿了一種祈求的情緒。

朱肅伸手將他扶起,柔聲道:“怎會如此。”

“你等求學之刻苦,吾皆看在眼中,焉有因一次成績苛責於你等的道理?”

“吾畢竟是大明親王,並非安南人氏。逗留此處太久本就多有不便,而今故國有召,自然就要回返故國。你等不要多想。”

“我輩男兒,當有不屈之志。不過一次失敗,你怎就面露頹喪?”

“教苑已將五經四書等盡數傳授你等,你等自閉門苦讀,終究會有金榜題名的一日的。”

“殿下,非是學生頹喪……而是,”黎利面上有不忿之色。“而是,下一科科試,只怕我等寒門子弟,是不會再有機會參加舉試了!”

“嗯?”朱肅眼睛一凝,道:“這卻是怎麼說?”

“利於前日,與幾名精英科同窗發生口角,有精英科子弟出言不遜,言明年定然不會有士族爲我等提供保文……”黎利說道,捏緊的拳頭已然微微顫抖。

“他們說,今次允許我們這些寒門入試,皆是看在範兄,以及殿下您的面子上。然而明年,縱是胡相,也定然不敢再冒天下之大不韙,爲我等寒門學子開具保文。”

“他們言之鑿鑿,我等不得不信……殿下,士族跋扈囂張至此,我等難道就這麼坐以待斃嗎?”

“殿下,安南士族一手遮天,我等無有出頭之日,我等想追隨殿下同往大明,請殿下,準允!”

他目光灼灼的看向朱肅,似乎想要從朱肅的口中得到這個困擾了他許久的問題的答案。朱肅眼睛微微眯起,就連他也沒想到,竟然會有精英科的士族子弟迫不及待的,將這層遮羞布給直接掀起。

胡季犛當然不會再給他們提供保文,他背後代表着的大明,也不會再爲了這些安南的寒門學子,浪費自己的政治資源向胡季犛施壓……即便施壓了,胡季犛也未必便會同意。讓寒門士子入仕,這是動了所有安南士族的蛋糕,現下胡季犛正是要統合所有安南士族、以完成自己野心的時候,自然不會將自己再放在安南士族的對立面,即便是有大明朝廷的施壓,恐怕胡季犛也不會輕易動搖。

而且,暗中挑動士族與寒門之間的矛盾,本也是朱肅一直在做的。自然也不可能再度出面,爲寒門和士族彌合矛盾。但是,現下的安南士族力量還是壓倒性的,看黎利的模樣,似乎已經氣鬱攻心,流露出萬念俱灰的模樣。

但現下還不是挑動寒門與士族勢力之間的矛盾徹底爆發的時候,更別說,讓普通科的士子們跟着自己前往大明瞭。“範淮”不在,黎利便是普通科當之無愧的領袖,而普通科則是安南寒門子弟的代表,有着非同尋常的意義。

若讓他們跟着自己前往大明,先前的謀劃豈不是都成了一場空?

朱肅略一思忖,終究搖了搖頭,道:“你等皆爲安南人氏,隨本王前往大明,安南國主會怎麼看本王?”

“便是本王的父皇,也萬萬不會答應讓本王拐帶朝貢國之士子回國。不成,絕對不成。”

“那……”黎利臉上那一點希冀的神情瞬間垮了下來,“那,難道就讓我等在這安南之地,一身才學永無出頭之日了嗎?”

“蒼天啊……安南與大明,本該同爲華夏一脈,爲何我安南學子,便要受那些迂腐士族之壓迫,有志不得伸,才學註定被埋沒,註定要鬱鬱而終?”

黎利說着,憤憤的一捶膝蓋。

看着這位氣怒攻心的年輕人,朱肅心中暗暗感慨。被封閉了進身之階的安南寒門忿怒已經到了臨界值,這位黎利毫無疑問就是代表。

他當然不覺得,黎利是因爲自己的才學將被埋沒,纔會在此義憤填膺……終究,還是社會階層固化、低階層晉升高階層的階梯被徹底封閉的緣故。

先前,一衆寒門倒也習慣了,只是在默默忍受,心中默默的詛咒着貪婪的士族們而已。但當胡季犛的保文給了寒門子弟們開出了一個口子,又馬上將其關閉的時候。

寒門子弟們的怨忿,就再也無法忍受了,瞬間到達了亟待爆發的程度。

但,現在爆發仍舊不是時候,朱肅需要將這股爆發再度掩蓋起來,等到合適的時候,才能得到合適的效果。他對黎利道:“你所聽聞的,不過是一部分精英科子弟的一面之詞。伱亦是進學之人,安能偏聽偏信,而枉顧事實?”

“明年如何,是在明年。或許胡氏執政一年以後,安南海晏河清,便革除了這項弊政呢?那麼你今日在此傷春悲秋,豈不可笑?”

“我知你心慕大明,可你畢竟生長在安南,若是安南百姓處於水深火熱之中,你卻一人獨自往大明高就……難道你的良心就能夠安泰嗎?就能夠對得起你故鄉的黎民百姓嗎?”

“殿下,我……”黎利被說的啞口無言。

朱肅這一番冠冕堂皇的話,雖然說的他有幾分意動,但,卻仍舊沒有徹底將他說服。他猶豫了一會,道:“殿下所言,利知曉了。”

“只是,若是士族依舊視我等爲貳民,不願讓我等有晉身之階,我等也當默不作聲,繼續委曲求全嗎?”

他的眼中似有一團火焰,灼灼的看着朱肅。

“若是如此……”朱肅沉吟稍許,道:“你當謹記,‘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

“殿下是讓我等繼續忍氣吞聲嗎?”黎利苦笑。

“非也。”朱肅搖搖頭。“非是要你‘藏器’,重點是放在‘待時’之上。一怒而起,以卵擊石,非有識者所當爲。”

“我華夏昔日,亦是有蒙元肆虐。我華夏漢民遭元虜欺凌,其狀倍於你安南寒門。最後還不是有我父皇揭竿而起,最後才搏出個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士族若當真倒行逆施,異日自有其天怒人怨之時。到時,你等自能夠趁勢而起,爲安南再鑄出一個朗朗乾坤……又何必如今便在此處自怨自艾?”

“爲安南……再鑄一個朗朗乾坤?”黎利愣愣的複述着,眼中有光芒閃動。

“去吧,回鄉好生讀書,增進才學。”朱肅道。“你我雖然只有數月師生之誼,但我卻也仍希望你等,能將安南經營成能教百姓安居樂業的所在。”

黎利不再糾結,眉頭的鬱結已然散去,整個人竟有一種念頭通達之感。他跪在朱肅面前,恭恭敬敬朝着朱肅磕了三個響頭,而後告辭離去。

走時,他的步伐已然變得無比堅定,儼然已經想清楚了自己之後該如何做。

之後,不知他是如何和其他普通科學子說的,怨忿的普通科學子們都收起了情緒,一個個前來與朱肅告別。

而後,朱肅便解散了位於武曲港的教苑,準備返回大明。

朱肅離開時,胡季犛與一衆安南官員,還有許多曾聆聽過他的宣講的安南士子們都來相送,朱肅一一作別之後,終是踏上了回返大明的船隊。此時從大明往來周邊各國的航線已經十分成熟,一路上朱肅並未遇到什麼風浪,便安然無恙的到達了蘇州港,而後從蘇州港徑直沿官道,回到了應天府。

應天府如今已儼然一座巨城,因爲大明朝國力強盛,商事繁茂,無數平民商賈在周邊聚居,使得應天府城牆的周邊,形成了一個極爲龐大的城鎮建築羣,只看規模,已然遠遠超過朱肅所見過的所有城市,恐怕,只有昔日大唐之長安城,方能與之媲美。

一路上,沿街叫賣的紅毛夷商、波斯商人、被鎖鏈鎖着的崑崙閹奴等亦是十分常見,沿街的大明百姓對這些本來稀罕的人種也早就司空見慣,即便見了,也並無訝異之色,頂多微見嫌棄的避開身子。

大明的帝京,因爲大明遠超他國的強盛,已經漸漸的成爲了萬國的中心,成爲此世間最爲璀璨奪目的一顆明珠。

“那些是?”入城途中,朱肅敏銳的發現了一羣着裝與他人迥異的人羣。即便是如今的應天府有着各色人種,南來北往的商賈教士,皆能在此間看到,但似這等奇裝異服的人羣,還是顯得尤爲格格不入。

這些人若論相貌膚色,卻是與中原人差距甚小,但其身上穿着,卻是顯得分外古怪。他們的身上大多罩着布袍,頭髮束起,衣襟右衽,與漢家別無二致,然而他們頭上身上,卻還以各色羽毛作爲裝飾,間戴以金銀飾物,陽光照耀之間,彩色的羽毛與金銀飾品光華流轉。

雖是束髮右衽,但這樣混合了漢家服飾、卻仍舊帶着幾分張揚的風格,卻顯然不是出自漢家風韻,莫說朱肅奇怪,便是已經習慣了各種奇怪人種裝扮的百姓們,也紛紛駐足觀看這些奇裝異服的人們。

此番來迎接朱肅的,乃是楊士奇。楊士奇任職海事司,對這些外邦來人最是熟稔不過。他沿着朱肅手指的方向看去,旋即恍然道:“哦,殿下,這些人是來自於鳳鳴洲的殷地安人,華夏故民。”

“此番鳳鳴洲的船隊歸國,鐵鉉大人便帶了幾位殷地安人的首領前來朝覲我華夏天子。說來,鐵大人今日一早亦被宣召入宮,殿下若此時入宮,說不準還能和鐵大人打個照面。”

“鼎石從鳳鳴洲回來了?”朱肅聞言一怔,旋即驚喜道。這位自己的“高徒”爲大明經營鳳鳴洲,可謂是忠心耿耿,數年如一日,爲大明朝廷提供了不知多少的金銀礦物。他自己卻是與毛驤一直留在那苦寒之地,始終未曾歸國。

自己與他已有數年未見,倒確實有幾分思念。再加上父皇已將鳳鳴洲封給了自己,這一次恰巧鐵鉉從鳳鳴洲歸來,倒是正好好生向他討教一下那遙遠鳳鳴洲的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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