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年節大宴甚是宏大,其中細節,甚至在幾百年後,還在爲人所津津樂道。
而第二日的正月初一,相對而言就枯燥且繁瑣了些,老朱在祖廟祭告之後,在奉天殿舉行了大朝會。朝賀禮儀活動莊重,王公百官整肅,儀衛威嚴氣派。
皇帝大駕出幹清門,在威武的護衛隊列中金輦升上三臺,經過謹身殿、華蓋殿,最後皇帝御奉天殿,端坐在金鑾寶座上接受臣民的新年朝拜。
不過忙完這些之後,就是官員們盡皆喜聞樂見的年假。老朱是個工作狂,他自己少有休息的時候,便也讓文武百官同他一樣一頭扎進工作裡。大明的官員一年除了日常休沐之外,便只有三天的架起,便是老朱的萬壽節、冬至,以及正月初一。
可見這正月初一的一日假期,究竟有多麼難得。待得這一番禮儀結束,一衆官員們俱都三三兩兩、歡天喜地的告辭出宮。
朱肅這邊要更加麻煩一些,外廷儀式結束後,皇帝還要回到內廷,接受衆嬪妃、以及皇子皇孫的行禮。待得走完了這流程,朱肅叫上朱標、朱樉、朱棡、朱棣,五兄弟正想找個地方好好消遣消遣,結果上首老朱卻發話了。
“老五,你回頭留下,咱有事要和你說。”
朱肅臉色一僵,朱棣、朱樉遞來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朱標見了他們之間的眼神交流,搖頭失笑。
朱肅隨着老朱轉到內苑,卻見在幾個太監的服侍下,老朱已經換上了一身紫色程子衣,腳上蹬一雙短臉的千層底靴,打扮的成一個尋常的市井富家翁。他模樣原本就頗接地氣,而今換上這一身衣服,看上去就和尋常人家的百姓也似。只是久居高位,那一身氣度卻是掩不住的。
不過既穿了百姓的衣衫,倒也不會有人將他往皇帝身上去想。
見了他發愣,老朱不耐煩的朝他招手:“渾小子,發什麼呆。”
“趕快過來,將身上的衣衫給換了。這一身花裡胡哨的袍子,出去憑白扎人眼睛。”
朱肅腹誹這袍子還不是你定下的形制,但仍是張開了手任由內監爲他更換衣裝。
到得此時,他也已能猜着,老朱是要和他一起喬裝一番,微服出巡,與民同樂了。
不多時,朱肅便也被宮中的內監打扮停當。老朱的打扮類似富商地主,而他的打扮自然就是一個類似於地主家傻兒子的角色。
一襲大紅府綢袍子,袖口翻起,露出一道細白葛布襯底和手挽上的玉石飾物,脖子上掛着金制的平安鎖,腳底蹬一雙千層底的紅色方頭布鞋,一身上下大紅配翠綠,加上脖子上的大金鍊子,要多土就有多土。
哪有而立之年還帶平安鎖的,對這一身裝扮,朱肅自是奮力抵抗,偏偏老朱還不讓換了,抗旨的說辭都用上了,朱肅還能如何,只得忍辱負重,苟且偷生,蘇武牧羊……從老朱的神情上看,這廝很明顯就是故意不小心的。
老朱只帶着朱肅、二虎兩人,從皇城角門離開了皇宮。當然暗地裡的護衛是不會少的,但至少在明面上看,這一行人只不過是一位富家老翁,帶着他的兒子和一位護衛,上街來沾沾這年節的喜慶而已。
“你或許不知道,早些年元日的時候,受完了文武百官的拜,咱和妹子也經常如這般喬裝打扮,咱辦成個地主老財,妹子就扮個地主婆,咱兩人就在這街上一逛逛到日頭西下……”老朱今日裡顯然興致頗高,一路上東張西望,一面對朱肅絮絮叨叨的。
朱肅心中腹誹不已,老朱早年間常和馬皇后入民間微服私訪的事,他如何會不知道?那時候,他年紀尚輕,老朱嚴令禁止他們去民間混跡。但自己卻時常到民間去開小竈兒。
宮中御廚手藝奇差無比,來來去去就那幾道菜色,吃上幾年都要吃到吐了。朱肅兄弟幾個那時候想吃點有味道的,都要靠已經成婚了的朱標接濟。
偏偏老朱有時候回宮來考較他們學問,嘴邊的大餅碴子豆花渣子之類的,總沒有抹乾淨,天知道那時候朱肅兄弟幾個心中有多大的怨念。
卻沒想過老朱竟然覺得自己藏的挺好……
朱肅面色古怪,老朱倒也不以爲忤。他的神情早已被街上車水馬龍的新春景象給吸引住了。朱雀大街本就是應天府最爲繁華的一條大街,今日是新春元日,大街上就更是摩肩接踵,人潮涌動。
此時日頭已經西斜,華燈初上,僅剩下的一點夕陽光透過稀疏的槐樹葉,灑在青石板上,留下了斑駁的光影。小販們此起彼伏吆喝着的聲音在空氣中迴盪,明明只是尋常的吆喝聲音而已,聽在耳中,竟然也頗有韻律。蒸籠中冒出的熱氣,帶着食物的香味,與街上的行人交織在一起。
街邊攤位上琳琅滿目的商品滿滿當當,孩童們相互追逐嬉戲着,手裡大多都拿着糖葫蘆糖人兒之類的吃食。偶爾傳來幾聲爆竹的聲響,這是再大一些的孩子正在耍樂。天上的瑞雪仍飄着在下,只是在這樣的熱鬧裡,已經沒有了幾分冷氣,純粹成了一種單純的用來襯托喜慶氛圍的配飾去了。
老朱則是一家一家門戶的走將過去,去看這些人家在門口貼着的春聯。說起這春聯,在後世可謂家喻戶曉,人人過年時候都是要貼上一副的,後來朱肅才知道,這事兒竟是起源於老朱。先時在唐宋時節,原先過年節時,習俗不過是在家門口掛桃木符、帖門神的。
是老朱下了旨意,要這家家戶戶的門口,都貼上一張寫了喜慶詞句的春聯。自此往後春聯這事物,纔在這華夏大地上流傳了開來。
既然是自己的“壯舉”,那麼老朱自也對這春聯格外着意幾分。他本就有幾分附庸風雅,早年間也常寫些“殺盡江南百萬兵,腰間寶劍血猶腥”“雞叫一聲撅一撅,雞叫兩聲撅兩撅”之類的詩句,這時候沿路看着這些各異的對聯,看的也是津津有味。若是看到了什麼好句子,老朱還會站定了品評一番,然後拍手叫好。
好在今日裡乃是元日,且這春聯,本也有幾分意思就是用來吸引遊人,給人看的。不然像他這般在人家店門口大呼小叫影響生意,還不進去消費的老頭兒,一準被人給轟遠些去。
沿路上朱肅給老朱買了張燒餅。老人家不愛吃海味山珍,偏偏對這些市井小吃頗爲喜愛,鬍子上吃的滿是碴子。啃着餅子逛着街,到了一間茶館,有一老文生正在茶館裡頭說書,老朱和朱肅正巧也走的累了,便進了這茶館找茶博士要了杯茶,尋了個角落歇腳聽書。
今日是元日,似《三國》《水滸》這些帶着兵戈血腥氣的故事,卻是不適宜講的,是以而今茶館裡說的乃是《西遊記平話》。雖說吳承恩此時尚未出生,但西遊記孫行者的故事,卻是在宋時就已經流傳了。此時講起這神神怪怪的西遊故事,不止喜慶,也十分的引人入勝,聽得茶館中一衆人等大聲叫好。
老朱也捧場的緊,和這些人一樣在那大呼小叫,朱肅看的失笑,心裡卻也是開心。不多時那老文生說完了書,在衆人的掌聲和挽留聲中離了臺子,一衆聽衆一時間還仍是意猶未盡。老朱也和朱肅一同在這茶館裡說着方纔聽來的西遊故事,那邊廂卻有幾個儒生忽然站起道:“衆位,今日元日佳節,見此盛事之景,又聽得如此佳書,豈有不詩興大發之理?”
“不如我等便以這盛世之景,與那西遊故事協同賦詩一番,以佐酒興,如何?”
大明如今文華昌盛,一是新學提倡經世致用,鼓勵儒生們遊歷增長見識,以唐宋舊儒爲榜樣,亦不像理學那樣忌憚他們狂放不羈。二是朱肅“作”了幾首詩詞,使得詩詞在初建的大明蔚爲風尚,倒是也帶起了一陣不小的流行風潮,許多儒生們開了眼界,受了影響之後,倒也如那唐時儒生一般,出現了許多詩才。
似這般興之所至,一羣書生便要當場吟詩,實在是再也正常不過。那茶博士對此似已司空見慣,當即暗暗吩咐人拿出了筆墨來,若是這些書生之中出了好詩,便會上前央他們將其寫在茶樓之上。
若是詩詞能傳唱應天,茶樓的生意自然也水漲船高,這實在是一樁十分高明的廣告手段。
那儒生旋即一揮袍袖,在衆目睽睽之下作詩一首。詩自然不算是頂好的,但也說不上差,一衆茶客與他的儒生夥伴們倒也起鬨恭維一番,那儒生朝着衆人團團一揖,一副自傲模樣。
隨後又有儒生站起身來吟一首詩,百姓們對這等文華之事大抵是不懂的,只是既親眼見了,免不了捧場的感嘆歡呼一番,這第二名文生便也高興的坐下了。接着是第三人、第四人,遑論好壞,大多數竟是都做了詩。
要將西遊故事和大明之盛串聯起來許有難度,但西遊故事發生時的唐朝,卻和如今大明之強盛有異曲同工之妙,從這方面着手,要寫些歌功頌德的詩句自不太難。
老朱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還搖頭晃腦品鑑一番,朱肅權當他在臭美,畢竟這些詩裡有許多也都算是在稱頌他的。
“老五,你也算有些詩才,怎的不也作詩一首?”老朱揶揄朱肅道。
朱肅翻了個白眼,正想拒絕,那邊廂,那些儒生竟是聽到了這句話,將目光轉向了朱肅這邊來。一位儒生笑道:“兄臺竟也是這詩道中人麼?”
“今日年節大喜,兄臺既然也要吟詩一首,以增喜慶,不如將詩文也告知我等,一同鑑賞如何?”
他的同伴們也在一旁,對着朱肅說些喜慶的恭維話兒。只是私底下,卻是擠眉弄眼的使着些小眼色,似要看朱肅笑話的樣子。
朱肅想了一想,已是明白這些人以衣裝取人,真將自己當做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地主家傻兒子。轉頭看向老朱,只見老朱似笑非笑,一副我只靜靜的看笑話的樣子。
朱肅心裡也覺好笑,想了想,乾脆起身尋那茶博士道:“勞駕,將筆墨拿來。”
“莫藏了,先前已見了你吩咐將那筆墨,拿出來放在了櫃檯處。”
茶博士本還想推說沒有,被朱肅直言指出,頓時有些進退失據。他看朱肅這裝扮,就不覺得他像是個會寫詩的,許是個對自己沒有多少眼力見的人。讓他在茶樓上亂塗亂畫一番,回頭東家來了,怪罪的還不是他這個給筆墨的?但朱肅既然說了,他也只好將那筆墨乖乖奉上,只是在心裡暗呼倒黴。
朱肅也不說話,餘光瞥見衆人都對着他指指點點,一副等他出醜的樣子。心說大過年的帶着老頭子裝一回逼倒也挺好,於是尋了處柱子揮毫潑墨,寫下一首詩來。
“一從大地起風雷,便有精生白骨堆。僧是愚氓猶可訓,妖爲鬼蜮必成災。”
“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今日歡呼孫大聖,只緣妖霧又重來。”
詩句之大氣,雄闊,在寫了一半時,那些面上帶着揶揄的儒生們就已經變了臉色。老朱看着這詩句,唸了幾遍,不由得拍案叫絕道:“好!好!”
“不愧是咱的兒子,這四句詩,端是好句!”
他自己作詩,一向也是這樣大氣雄渾的風格,是以對這四句詩,那叫一個喜愛之至。
朱肅將筆一拋,那茶博士彎着腰乖乖接了筆去,從剛剛朱肅寫了一半的時候,他就知道這地主傻兒子是個有墨水的了。這詩,何止配寫在他們茶樓柱上,簡直夠流傳成佳話。一衆茶客和儒生也都看着,只覺得這詩越讀越有味道。
其中一人看着看着,倒是發現了些許東西。他眯着眼睛看了許久,而後對同伴道:“不對啊。”
“這字……怎麼越看,越像是周王殿下的筆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