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本所說的,乃是大儒董仲舒與漢武帝奏對之時,解釋其主張“天人感應”的一段對話。
孔希學只當呂本是推脫,是不願讓清流出面抨擊新學、爲孔府張目。直到看見了呂本面上一片嚴肅之色,不似隨口頑笑。
他遂也息了悲色,正了正衣襟坐好。“等待上天譴之……這,終究還是……”
“只能如此了嗎?”
“只能如此了。”呂本又嘆一口氣。“新學否認天人感應,昔日皇五子乘飛球升青天,下來後以新學抨擊天人感應,萬民皆聞。”
“若是科舉改制之時有一天譴,則我等自然可以天人感應之學阻攔改制,亦可以天道抨擊新學,復我程朱地位。唉……只望天公能夠開眼,助我等一臂之力了。”
說到這,呂本擺了擺手:“笑談,笑談了。真是黔驢技窮……哪又有那麼剛好的事?況且當今陛下性頗執拗,尋常災害,只怕也不會放在眼中。還非得是難得一見且影響極大之災難方可……”
孔希學若有所思。
“對了,下官這一路行來,倒是聽到了一樁與孔家相關之趣聞,言說南宗孔府已遣了長子入讀國子監,他們這一次奉皇命祭祀孔聖,還請了宋濂作祭文……”
呂本想轉開話題,似是隨口尋了個與孔府相關的逸聞故事,只是這話一說出,孔希學的臉色肉眼可見的更加難看起來。呂本似覺得自己說錯了話,忙低頭喝了一口茶水,而後尷尬笑道:“無狀,無狀了……罷了,只談風月,莫論時事……”
之後,他便果然不再談及具體事務,只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孔希學閒扯起來。只是孔希學仍舊目光閃爍,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呂本也不以爲忤,只是故作未覺,再坐談了片刻之後,便以述職期近爲由,起身告辭。
孔希學起身相送,呂本力請他留步,他便也從善如流的遣了管家將呂本送出了孔府。只是呂本走後,他更是一臉沉重,皺着眉不知在思慮些什麼。甚至想的一頭熱汗都從額頭處如漿一般的涌下。
他在廳中左右踱步,來回躊躇了許久,終於狠狠一揪鬍子,喚來了一位心腹管家。
“孔三,外院的十二那裡,處置的如何了?”
“老爺放心,已是悄悄結果了十二姨娘。連辦事的那些家奴,也遠遠用弓箭結果了。”
“今夜再放把火,一切就能處理的乾乾淨淨,斷不會讓那些髒東西沾染到我們府上一星半點……”
“先莫急放火……你去,遣一個不知事的奴才,到十二院子裡,將她曾穿過的衣物取去。”孔希學道,看神情,似是下定了極大的決心。
“這……老爺?”孔三吃了一驚。“這可萬萬使不得,十二姨娘那可是……”
“我知道!還用你說!”孔希學極不耐煩,孔三一句話頓時咽在了喉嚨裡。只聽孔希學又道:“拿了衣物之後,讓他不必回府,籌出些銀錢貨物,讓他直接將衣物和貨物,拿去應天府發賣。”
“應天……那不是……”孔三霎時嚇得面如土色。
“讓你去辦你就去!多嘴什麼?萬萬記得,千萬不能把那髒東西沾染到府中!”孔希學道。孔三終究不敢違逆,唯唯諾諾的應了一聲,轉身下去辦了。只是待他轉身,一身衣衫竟是已然溼透。 “唉……可惜了。”孔希學看着孔三的背影,自言自語了一聲。他知道孔三心中雖怕,但他數代都是孔府的家生子,無論心中如何懼怕都會按照他的吩咐把事情辦好。只是爲防萬一計,這忠僕仍舊是不能留了。
心中帶着九分孤注一擲的狠意,或許還有一分的悲天憫人,孔希學轉進了內宅之中。只是他一面走,心底裡卻仍舊是思慮重重。
“天人感應……”
他一面唸叨,一面下了決心。孔府已至絕路,或許只有如此,才能保全孔家這千年以降的顏面了。
……
“爹,那孔家,當真會將痘症害到京城去?”館驛之中,呂本與其女呂氏正在房中夜話。呂氏顯得有些惴惴不安,呂本倒是一臉的安之若素。在家人面前不必似平常那般賠笑臉,端着架子的他,甚至比平日裡還要更道貌岸然了幾分。
“哼,自然。這一代衍聖公無才無德,偏生又貪名好利,心思陰狠。其一身的榮華富貴皆是這‘孔’姓給的,今日我將南宗準備依附新學一脈,欲圖強奪衍聖公尊位之事告知了他。榮華即將煙消,他又如何不會想着行險一擊,狗急跳牆?”
“他新納在外室的十二姨娘搶自東邊的十溝村,十溝村半月前有人染了痘症。偏生半個月前他那十二姨娘曾纏着他要衣錦還鄉,回到家鄉去顯擺……且前日裡又突然說遭了山匪,已經死了。”
“哼,必是這十二姨娘染了痘症,孔希學擔心有人借痘症說他孔家遭天所譴,這才暗地裡自己處置了……既然孔家遭了痘症天譴,那應天如何就遭不得?爲了他北派孔家的榮華富貴,孔希學也定然會將痘症引入應天,之後詐稱是新學遭譴,阻撓科舉改制……”
“可是爹廢這心思,卻又有何益處?”呂氏仍舊惶然。“萬一追查到爹您的頭上,我呂家豈不是憑白遭了滅頂之災?爹甘冒奇險,爲的卻是哪般……”
“傻囡子,爹還不是爲了你。”呂本捋須輕笑,他摸了摸呂氏的烏髮:“爹甘願韜光養晦蹉跎官場,只爲了我的乖囡能享那潑天的榮華富貴。只要陛下下旨讓太子選側妃,以我乖囡的才學相貌,必能脫穎而出……”
“只是不知爲何,這些年,陛下竟絲毫沒有開口選臣女爲太子側妃的心思。就連秦王、晉王,也已娶了側妃了……不過無妨,如今太子妃常氏自生了太孫之後,已有數年未懷身孕。既不能孕,若是……,陛下與太子即便不想選側妃,也是必須要選了。”
“乖囡啊,你定要爭氣。如今天子、太子皆遠賢才而親奸佞,太孫亦是日日受宋濂、劉伯溫等僞儒教化,眼看大明即將三代皆亂。”呂本看向呂氏的肚子,眼中竟是冒出了機率狂熱。“且看爲父爲你運作,爲父已有謀算,定教你當上太子側妃,到時你定要爲太子生下孩兒。”
“我呂氏先祖早便有奇貨可居之策。我呂本不才,卻也願效仿先祖,以先祖之故智匡扶儒門、匡正天下。”
“乖囡啊,大道正朔,天下綱常……皆繫於你之一身。你定然,定然要,當上那太子……妃!”
“女兒……女兒知道了。”呂氏本還因爲呂本透露出的那些謀算,而暗自惶恐。但聽得自家父親這一番慷慨激昂,竟是不知不覺,心底裡也因之一片火熱了起來。
太子……妃,啊……
呂氏眼神灼灼,她曾經聽說過常氏的軼事,不過是一個粗鄙的將門之女,聽說,連琴棋書畫都是不通的。
若能嫁給太子,她定然不會滿足於做個側妃,屈居於那常氏之下。甚至連太子妃這個名號,也因常氏曾當過,她心底裡也覺得有幾分嫌棄起來。
父親既然已經有了謀劃,自己又何嘗不能母憑子貴,日後……更進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