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流芳,好啊,好啊。”
“若是能千古流芳,老夫這些年的功夫也不算白費,這些東西也能傳承下去。”
“可是,老夫一開始做這個,可不是抱着什麼青史留名的心思去做的。”
徐光啓說完,對着張好古拱了拱手。
“徐老果然高風亮節,不愧是我大同社的元老。”黃宗羲感慨萬千。
張好古輕聲說道:“誰說不是呢?”
“太沖啊,知道徐老說的話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什麼嗎?”
“徐老一開始做這些,並沒有抱着揚名的想法;我們當初成立大同書院的目的,不也是爲了達濟天下而非名聲嗎?”
“到現在,還有多少人能守住本心,記得自己當初的理想志向呢?又有多少人在宦海里起起伏伏,丟失了自己原本的模樣呢?”
黃宗羲問道:“明公,是發生了什麼嗎?”
張好古說道:“在順天府的時候,皇帝封我遼王,當時很多人都很激動。”
“如今我真的封王了,也來到遼東了,又有很多人激動。”
“他們勸我抓緊正式的祭祀天地宗廟,勸我趕緊修葺王府稱王建制,然後這遼東就是我們的獨立王國了,我可以稱孤道寡,他們也可以享受安穩的富貴榮華。”
“可若是我真這樣做了,那我和皇太極有什麼區別呢?”
張好古看向黃宗羲:“太沖,你和寧人是我一直帶在身邊之人,也是日夜陪伴我之人。你說,如今的張好古,還是曾經的張好古嗎?”
黃宗羲整理了下自己的衣冠,隨即俯首:“明公自然還是當初的明公,這點從未變過。學生這些年來跟着明公,一直關注着明公的舉止。而且明公變沒變,明公自己不是最清楚嗎?”
張好古哈哈一笑,隨即認真的說道:“是啊,我變沒變,我自己最清楚。”
“曾經我很喜歡別人叫我元輔,叫我張相,我感覺自己很威風,很了不起,口稱本閣,本相,有宰執天下的樣子。”
“但後來,我更喜歡稱呼自己爲張寶瑞,而不是什麼閣老,相爺。”
“哪怕是如今,我已經被封王了,在這遼東,可以說有着最尊貴的地位,可以一言決定遼東蒼生的命運,按理說我可以稱孤道寡,面南而王了。”
“但若真那麼做了,我就變成那高高在上的肉食者了,脫離了天下蒼生,看不到民間疾苦的張寶瑞,也就不是張寶瑞,而是遼王了。”
黃宗羲激動的說道:“明公,學生能追隨您,能看到一個十年不改其志,無論身居何處依舊心憂天下百姓的明公,學生很高興,也很敬佩。”
“走吧,回城吧,我覺得,是時候該給如今浮躁的人心潑一潑涼水了。”張好古說着,邁着輕快的步伐向回走去,他感覺自己身上充滿了力量。
回到瀋陽城,這裡已經改回了原來的名字,不再是滿清的奉天。
而皇太極的皇宮也經過簡單的改造,成爲了集王府和大同社中樞辦公場所於一體的建築羣,正好利用起所有的建築來。
勤政殿經過改造,成爲了簡單的會議場所,而原來的奉天殿,也變成了大同社的會議大廳。
而今日在勤政殿內,張好古正給大同社的一衆高層講着徐光啓的成果。
原來的山東總督袁應泰、浙江總督譚勇、河南總督周進勇、江南總督汪文言、湖南總督黃立清、湖北總督袁可立都已經放棄原本的位置來到了遼東,加上原本就在遼東的曹文昭、袁崇煥、程文運、鄭弘、陳亞萬,以及趕來的張瑞圖、盧象升這就構成了大同社在遼東核心層。
在算上東瀛的趙玉琪、甘陝的史可法、交祉的黃得功和周遇吉、王大山、韓耀威、方雲出七人和張好古,這二十一人便是大同社全部的核心層了。
孫奇逢、朱舜水、左光斗、崔成秀、宋應星、方以智、陳經綸等人還差一些,但也各自負責其一方面,開始發展東北三省和漠南漠北二省。
而這次會議除去趙玉琪、史可法和黃得功三人無法來以外,其餘人都趕到了。
這是大同社撤到遼東的第一次正式會議,光籌備就花了很多天,在場的諸人都很激動。
張好古看着這些大同社的核心,也是大明的總督和大將軍們,笑了笑:“很感謝大家還相信我,支持我,願意跟着我來到這啊。”
“都說遼東苦寒,依我看,這裡除了的確冷點,但其他方面都還好嘛。”
“這第一次正式的會,按理說要講點什麼激動人心的東西,但那些空話對我們這些人來說,也沒什麼意義,直接進入主題吧。”
“大家也都知道,今日我去見了徐老。”
“徐老這些年紮根遼東,做出了很大的貢獻啊,這是徐老研究出來的大米,大家都看看。”
張好古說完,黃宗羲和顧炎武將一堆米種分給衆人,衆人仔細看着手中這些米種,神情有些古怪。
張好古又說道:“把湖廣的稻米和南洋的稻米也都拿上來,給大家看看。”
很快,衆人眼前都出現了三小搓米,徐光啓研究出來的遼東大米,大明原本的湖廣大米,還有南洋的大米。
這些大米擺在衆人眼前後,衆人的神情終於不一樣了,盧象升死死盯着這三堆大米:“這遼東的米,看上去產量,不比湖廣的差啊。”
是啊,這遼東米的產量,看上去不比湖廣的差!
不僅僅是一株稻米的數量,還有大米的色澤和飽滿度,遼東的大米看上去都非常優秀!
張好古說道:“這就是徐老研究的大米。諸位,這徐老研究的遼東大米,在遼東的產量非常好,而且耐寒,有這兩點在,遼東就不是苦寒之地,而是塞外的魚米之鄉啊。”
袁崇煥是在遼東經略數年的總督,他對遼東情況最爲清晰。
而對這遼東大米,袁崇煥也是感慨最深:“都說遼東苦寒,但遼東土地並不差,只是一直沒有合適的糧食,目前在種的都是土豆和紅薯。”
“遼東地區河多,水系好,魚獲也多,我們差的,就是一種可以主推的糧食。”
“有了這遼東大米,日後就可以大範圍推廣到三省之地,到時候我們就不用擔心糧食不足,而且老百姓也能放心生養,這是大好事啊。正如明公所說,遼東完全可以就此變爲魚米之鄉啊。”
在座的衆人不是一省總督就是經略一地的大將軍,加上在大同書院的學習,他們的眼界也好經驗也好,都不差。
哪怕袁崇煥不說,大家都意識到一種能在遼東這種地方可以大規模種植的產量極高的耐寒糧食意味着什麼。
“剛到遼東就有這樣的好消息,看來老天爺還是眷顧我們的嘛。”袁應泰笑呵呵的說着。
“這都是徐老的功績啊,這足以全活三省百姓之命,徐老功德無量,足以名垂千古啊。”汪文言感慨着。
黃立清也是說道:“不錯,此等功績,全活萬民,可謂當代神農,徐老日後,可要萬家生佛了。”
忽然,周進勇問了句:“爲何今日不見徐老?”
是啊,徐光啓是工部尚書,是大同社的核心層,雖說一直不怎麼活躍,但徐光啓的功績衆人都是肯定的,身爲工部尚書,徐光啓不僅忙着改良器械,還忙着百姓的吃飯問題,屬於那種埋頭苦幹之人。
而大同社又不是舊黨那些只知道假大空除了貪腐就是結黨營私的官僚,更不是英吉利那些逮着一個好用的就本着“只要用不死就往死裡用”的心態去狠狠壓榨的黑心蛆,怎麼可能無視徐光啓呢?
聽到有人提到徐光啓,張好古這才說道:“徐老年事已高,而且在遼東耗費了太多心血,能撐到現在已經是天佑,前些時日我見過徐老後,徐老家裡就派人傳來消息,徐老病倒了。”
張好古的表情很哀傷,他知道,徐光啓是硬撐着一口氣等着自己來,要把他的研究成果給自己,好讓這些東西真正的發揮作用,而不是被浪費,被無視,被丟棄在倉庫裡。
聽到張好古的話,衆人愣了下,一個個神情也都複雜起來。
張好古輕嘆了口氣,緩緩說道:“當日我見到徐老,對徐老說,他的功績足以青史留名,千古流芳。”
“可徐老告訴我,他可不是爲了青史留名纔在遼東研究稻種的。”
“諸位同仁,可知道我當時是什麼感受?”
“之前我們大同社聲勢很大,內閣,新軍,地方督撫知府,很多都是我們大同社的人,因此人心浮躁了不少,做事也莽撞了不少。”
“很多人可能已經忘記了當初在大同學院學的東西,忘記了自己的初衷,變得只知道升官發財,功名利祿。卻完全忘了,這些都只是附帶。”
“很多人主次搞混了,做事也就不再問本心,而是追求官場利弊了。”
“當朝廷有消息說我要封王時,我們的很多人都跳出來表示支持,覺得封王是一件好事,代表我們的勢力越來越強,說不定我們能取而代之。”
“後來又傳出說我要離開朝廷,大同社要撤出直隸後,人心又混亂了一陣,有相當一部分人都選擇留下,這些我不怪他們,人各有志,天要下雨孃要嫁人,我也沒理由阻止他們。”
“我本來以爲,到了遼東來的,都是經過了自己內心抉擇,有了一定覺悟的,沒想到啊。”
張好古說着,輕笑了一聲:“這些日子,不少人都來找我,勸我抓緊稱王建制,勸我祭天地祭祖宗,然後把這遼東轉化爲獨立王國。到時候我是稱孤道寡的遼王,大家也是遼國權貴,可富貴傳家。”
“遼東,是大明的遼東,是漢家的遼東,不是我一人的遼東,也不是某個人的遼東。我張好古不是皇太極,也不是努爾哈赤,大同社也不是某個圖謀割據一方,造反稱帝的野心組織。”
“我們的目標,我們的志向,是天下大同,我們要做的,是護住漢家的天下,讓百姓過上好日子,割據一地,面南稱王,那是我們該做的嗎?”
“有了天下大同的志向,就要有天下爲公的格局。我們目前是在遼東,但不代表我們會一直在遼東,我們總要捲土重來。稱孤道寡,割據一方,固然是痛快了,但大同社也就不是大同社了。”
盧象升說道:“寶瑞這番話說的極對,我們如今到了遼東,看上去已經割據一方,兵馬齊備,糧草充足,看上去毫無後顧之憂了,可以享受榮華富貴了。所以有些人就浮躁了,這種想法不可取啊。”
“我們到遼東來,不是爲了享福的,不是爲了發財的,我們是爲了把遼東建設成下一個工業基地,下一個魚米之鄉,把遼東發展起來,讓遼東的百姓過上好日子,我們纔來到這裡的啊。”
“我們不能忘了主次,天下大同纔是主,功名利祿不過是附帶,若是隻去追求功名利祿,捨本逐末,那我們和那些舊黨的官僚權貴有何區別,不都成了權勢錢財的奴才了?”
張好古打了個哈哈,笑着說道:“今天只是我們這些人開會,所以一些話說的直白點也無妨。我相信在座的諸位,我也不是說在座的大傢伙出現了什麼問題。畢竟我始終相信,無論什麼時候,我們大同社的核心層都是好的,本心都還在百姓身上,還想着天下大同。”
“只要我們這裡保持一致,我們不出現亂子,那麼大同社內部的一些小問題,都可以隨時糾正,但我們若是出現了問題,那就代表着大同社從根上壞掉了。”
“大傢伙,咱們無時無刻,都要保持自省啊,大同社的星星之火,可是遍及大明,還等着我們這把東風好去燎原呢。”
張好古的話,無疑讓衆人內心都產生了警醒,尤其是汪文言等一些在南方財稅重地,經濟繁華地區擔任總督之人,他們是看到了也享受到了大明最繁華最美好的那一些,身邊的誘惑不可謂不多。
汪文言等人不由得捫心自問,自己的想法變了嗎?自己還是當初那個自己嗎?
張好古看着衆人若有所思的神情,也是滿意的點點頭,他爲何要說這麼多,不還是爲了讓大同社從最上面開始就保持清醒,保持定力,如此自上及下,整個大同社才能保持年輕活力,保持戰鬥力,而這樣的大同社,也纔是能得到天下百姓支持的大同社,這對日後的大同社來說,非常重要。
這次會議最主要的,也就是張好古想傳達給衆人,傳達給大同社上上下下的一個思想,事業未競成功,吾輩仍需努力。
開完了會,衆人開始了各自的工作,除了把張好古的想法傳達下去讓大同社上上下下清醒一番,掃去浮躁之氣,還有就是對遼東大米進行實驗好將其推廣到東北各地。
而張好古也陷入了忙碌的工作之中。
大同社中樞的工作很多,遼王府初設,其實內嵌的就是大同社中樞,不過是套着個遼王府的殼子,大家的事情很多,東北三省百廢待興,各地遷移來的百姓需要安置,工廠需要安置,工人,學士們都需要安排,還有新軍的佈置和調整。
諸多事務讓張好古忙的腳不沾地。
從崇禎元年的九月份一直到十一月份,張好古都忙個不停。
可凡事再忙也都有個頭,張好古忙着忙着,就收到了徐光啓家人的傳訊,徐光啓快要支撐不住了。
聽到這個消息,張好古正在批示文件的毛筆一劃,在文件上留下了一道重重的墨跡。
說起來,來到遼東這三個月,張好古一直忙於總抓全局,各種會議忙個不停,也就匆匆見了徐光啓兩次,但張好古沒想到,徐光啓的身體竟然虛弱到了這個地步!
放下手頭的工作趕到徐光啓家中,看着躺在牀榻上的徐光啓,張好古滿是愧疚:“怪我,我對徐老的關心還是不夠,沒想到徐老,竟然病到了這個地步。”
徐光啓勉強笑了笑:“病不是什麼大病,老毛病了而已,這些年在遼東,老夫也習慣了這裡的苦寒,說到底,還是人到時候了,支撐不住了。”
“寶瑞你忙些好,你忙,說明一切都在變好,這些時日我也聽家裡人說了,這遼東的變化是一日比一日大,這樣就好啊。我在遼東生活了這些年,早把這裡當成第二個家了,本以爲看到這些變化能安心閉眼,可沒想到我還是放心不下啊。”
張好古坐在牀榻邊輕聲問道:“徐老還有什麼要囑咐的,寶瑞聽着。”
徐光啓指了指一旁,他的學生立刻從櫃子裡取出幾本書,徐光啓指着說道:“這些,是我這些年的一些收穫,經驗,算是心得體會。應當對寶瑞你有幫助,也能啓迪一些後人,算是我最後的一點東西了,這些東西不要讓它白白躺在櫥櫃裡浪費啊。”
張好古接過這些書本,上面記錄的滿滿的都是徐光啓的經驗,包括水利、天文、農學、軍器、數學等諸多方面,這是徐光啓留給世人最爲寶貴的東西。
華夏的代代祖先就是如此將前人的智慧經驗一點點傳承下來,留給後人,方有華夏五千年傳承不斷;捧着這些書,張好古感受到了沉甸甸的分量。
“徐老放心,這些東西,我一定將其傳承下去,把這些發揚光大,傳承給後人。”
徐光啓聽到後,心滿意的閉上眼睛,他能說這些話已經很了不起了,他那虛弱的身體也支撐不了幾日了。
時年十二月初,徐光啓溘然長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