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良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擺脫了兩廣百姓的熱情,然後在廣州城裡開始了講學,其實到這個時候,民貴君輕的思想已經差不多傳遍大明瞭,畢竟他一個人的傳播效率,完全比不上千萬人的傳播效率。
但他並不介意把這個事情有頭有尾的做完,現在的講學已經不光光是出於傳播思想的考慮,自己本人就是新思想的一面旗幟,只要自己出現在公衆面前做這樣的事情,無疑就能不斷給世人以信心,讓他們感覺到這種思想背後是聖人在背書。
至於各地的百姓,就更加不介意了,他們巴不得許良多多出現在自己面前,好讓自己沾染一些聖人氣息。
兩廣的官府,對於許良的講學甚至都不是最早時候各個地方那種如臨大敵的態度,反而配合的十分積極。
這是因爲到了今天,朝廷曾經禁絕言路的政策威懾力已經很少。
各個官府也都是能看懂風向的,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天下大變在即,這個時候和大勢逆向而行,那是隻有蠢貨纔會做的事情。
在講學現場,不僅有官府派遣的衙吏維持秩序,甚至地方大小的官員會親自來到現場。
他們來到這裡,當然不是什麼給許良撐場子,因爲許良根本不需要別人撐場面,而他們更沒資格給許良撐場面,他們完全就是藉機拜訪許良而已。
如今許良雖然身不在官場,但他的影響力絕對無與倫比,當初他一封口信就能把皇帝從皇宮叫出來,這就足見一斑了。
如果說能在許聖人面前露露臉,萬一獲得了許聖人的賞識,只需要得到許聖人一兩句好話,那對他們而言就是巨大的好處了。
更不要說按照現在這個情形發展下去,將來大明指不定哪一天就要大變樣了。
如今天下人心思變,千年多來唯一和當下情況比較像的,還是兩漢王莽之時,今天的大明雖然不會如兩漢之間弄個新朝出來,但只要是有點腦子的都能看出來,大明已經走到變天的前夕,只是暫且還不知會什麼時候變會怎麼變而已。
世人能確定的只有一點,那就是這個事情很大程度上都要由許聖人來決定,如果這個時候能搭上許良這條線,那無論將來的情況是如何模樣,自己的前途也根本不必擔心。
現在許良願意再收弟子的話,都不要說天下的年輕人,就算是朝廷官員都可以他面前把地板磕破了。
以前是許良的門檻不太好踏,但現在這麼好的機會,兩廣官員當然不會放過。
只不過許良卻讓大多數官員都失望了,當講學結束之後,這些官員他幾乎都避而不見,唯獨在暫居之地接見了一個曾經的熟人,那就是楊溥。
許良暫居之地,是城裡一處清幽的小莊園,楊溥進來之時,看到許良正在園子裡把玩一樣東西。
“楊溥拜見太師,多年未見,太師風采更勝當年了!”楊溥低頭拱手,十分恭謹的向許良行禮。
許良點點頭,卻也沒有放下手頭把玩之物,看了他一眼後笑道:“當初和你同期的金幼孜早已在朝廷中樞大有聲量,以後入閣也只是遲早的事情,而你到現在也還是窩在邊陲之地,論能力不比他人低下,說到底還是因爲我當初把你丟在這裡的,伱心裡有沒有怪過我?”
楊溥愣了一下,沒想到一來面對的就是這個問題。
老實說他心裡確實是有些想法的,當初和金幼孜一起入仕,如今金幼孜已經飛到天上,而自己還在地上窩着,這落差的滋味並不怎麼好受。
就算是在地方鍍金履歷,也沒有這一鍍就是十多年的吧。
就在兩廣這麼個小地方,自己雖然一直都在升官,級別越來越高,履歷越來越豐富,但就是走不出去,只因爲許良給自己交代的特殊任務。
“不瞞太師,下官最初確實懷疑您是不是忘了我了,但是一想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我就心裡有底了,太師可以忘了任何人,但一定能記者在兩廣還有一個叫楊溥的人在。”
楊溥倒也沒有說些虛情假意的話,大家都是聰明人,這樣對許良無疑是種羞辱。
所以他用一種略顯風趣的說法迴應了許良的問題,這樣既不顯得虛僞,又保持了體面。
許良手上沒有停下,似乎是在往那物件裡塞着什麼東西,只是一邊忙着一邊和楊溥聊着,分心二用也不吃力。
“兩廣如今商業發達人口也多,錢莊在這樣的地方辦了十幾年,你們應該積累了足夠經驗了吧,這東西是個新鮮事物,如果要往全國推行,必須要完全成熟才行,你有這個信心嗎?”
“回太師,下官有信心,我們已經通過多年的工作實踐總結出許多錢莊金融理論出來,而且我們也確實發現錢莊是一種很好的金融工具,只要運用得當,它完全可以爲帝國的發展錦上添花。”楊溥回答的十分乾脆,這還真的不是他託大,畢竟十幾年的時間不是白費的。
錢莊業務越來越複雜之後,他真的發現這玩意兒好用的很,在調節市場上具有巨大的作用,某種程度上這種工具可以充當市場的潤滑劑,保障市場環境趨於穩定和健康。
而且許良當初讓他摸索錢莊,是給了他極大的自主權的,讓他可以充分的嘗試和總結。
最大膽的時候,他甚至直接嘗試以銀行發行了紙幣,而許良也在朝廷給與了他支持。
隨着錢莊業務走上正軌之後,他發現用作銀錢存單的銀票,很多時候可以直接作爲貨幣本身使用,這讓他萌生了一些想法。
有沒有可能做的更加徹底一些,直接發行一種紙幣取代金銀銅這樣的金屬貨幣。
他當然也知道這種紙幣大明是有的,那就是大明寶鈔,只不過隨着大明寶鈔的濫發,最終讓這種紙幣淪爲了廢紙,百姓們的交易最終又回到了銀銅貨幣。
他真正在意的,是紙幣發行背後的規律,雖然大明寶鈔如今成了廢紙,但不可否認曾經它真的具備過貨幣的功用,那也就是說紙幣這東西理論上是可行的,關鍵在於如何穩定貨幣價值,這纔是真正值得研究的東西。
楊溥翻閱了大量和大明寶鈔相關的記錄,慢慢還真的總結出一些規律出來。
說到底,紙幣本身就是一張紙而已,並沒有多餘的價值,其作爲貨幣只是官府在背後的信用背書支撐,但紙幣究竟價值多少,這不是官府規定能夠確定的,而是由市場和貨幣總量所決定。
後面經過慢慢摸索,他就總結出了一些貨幣規律,然後就在兩廣開展了實驗,最終結果也說明他的想法完全可行。
在如今的兩廣,錢莊所發行的銀票漸漸被老百姓所接受,而且這麼多年來銀票的價值也並沒有如大明寶鈔一樣稀釋,因爲楊溥始終把控着銀行的貨幣發行,並且從中總結實驗經驗,然後形成了一套自己的錢莊貨幣金融理論。
自從打了東瀛開發石見銀山之後,大明已經不缺少白銀了,那爲什麼要發行紙幣。
楊溥心裡是有答案的,紙幣的好處實在太多,紙幣發行相對於金屬貨幣來說幾乎沒有什麼成本,而且也不必再擔心缺少銀銅金屬帶來的貨幣荒,完全以帝國信用背書發行貨幣,關鍵時候還能解決許多帝國財政問題。
如果再把這種貨幣推向如今的萬國體系,再由整個萬國體系的力量把這種貨幣推向另外半個世界,那這其中的巨大利益,楊溥稍微想想就覺得心跳加速。
基於這種種好處,楊溥也就不擔心自己以後的前途了,他相信帝國絕對離不開這樣的金融工具,更不要說許良還一直記着這個事情。
只要有一天朝廷注意到了這裡,或者許良想起了這裡,那也就是自己時來運轉的時候了。
多年的沉澱積累,只是爲了最後的騰飛發達,而如今這個時候似乎已經來了。
“我從始至終都相信你的能力,既然你說有了信心,那我會助你走上臺前,甚至直接入閣也不是不可能。”許良平靜的便做出了這樣的許諾。
如今已經五十多歲,也就是知天命的時候了,許良已經感覺到時間緊迫,有些事情該做的都應該做了。
錢莊這個事情他就一直放在心上,特意挑了個人自己去摸索相應的規律和理論,纔不至於讓以後的大明紙幣重走大明寶鈔的老路,楊溥便是這麼個人。
雖然有些東西他可以點撥世人,但只是這樣灌輸式的教導,遠不如讓時代中人自己去發現認識。
而在來兩廣之際,自然也就要把此事收尾。
許良又補上一句:“不過,你還是要再等一等,等眼下的風聲停息之後,再說此事吧。”
楊溥當然知道許良說的風聲是指什麼,這也讓他有些緊張起來:“太師要做的事情,天下人心中多半都已瞭然,人心條件已經成熟,不知太師何時纔會引動大勢呢?”
許良這時候才弄好手裡的物件,他把這東西瞄向遠處的靶子,然後扣動扳機。
巨響停息之後,伴隨着槍口的青煙,他肅然道:“讓子彈再飛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