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海是狀元才子,名氣比當時的楊慎還大,一般事情朝廷各衙門也會給點面子的,但死囚犯若要改判,得萬歲爺點頭才行,起碼要刑部拿出充足的理由。康海知道事急矣,馬上去劉瑾府拜訪。
劉瑾和康海是老鄉,康海在家鄉自然也是首屈一指的才子,所以劉瑾最佩服最崇拜的就是康海,他官拜司禮監掌印太監執掌天下權柄,文武百官都不放在眼裡,卻還是一如既往地崇拜康海,多次託人邀請康海來自己家一敘,康海只當作沒聽見。
若按劉瑾的脾氣,這樣公開蔑視自己的人早殺了,連宰相李東陽他都敢動刀子,一個狀元才子有什麼了不起。偏偏他對康海還是那樣崇拜,縱然氣惱也不忍心下手。
這天劉瑾正在府內宴請公卿百官,外面等着他接見的官員塞滿巷子,一般的大臣想見到劉瑾不等上幾天,門都進不去。他聽說康海來了,什麼都不顧了,趿拉着鞋子就跑出去迎接,親自拉着康海的手進來,還把康海讓到首席。
在場的朝廷官員都驚呆了,在大學士、六部尚書眼裡,康海固然才高八斗,人品無暇,卻也只是一個狀元而已,四年就有一個,論尊貴怎麼能跟他們這些大員相比?
康海應酬了一會兒,就說明要搭救李東陽的來意,劉瑾二話不說,當場就在席位上寫了張條子,馬上讓人把李東陽放了。
李東陽第二天去康海家謝救命之恩,康海卻是閉門不見,他知道,爲了友情,他把一身清譽都毀掉了,徹底掉進了糞坑裡。
這以後,他欠了劉瑾的人情,也不得不經常去拜訪拜訪,虛與委蛇。後來劉瑾事發倒倒臺,被處以剮刑,康海也沒法自證清白,被打進閹黨名單裡,免官回鄉。
問題不在這裡,而在於康海從革職到還鄉,整個過程,李東陽未置一詞。
昔日的階下囚李東陽復職爲宰相,因反抗劉瑾而名震天下,偏偏與救命恩人康海斷了來往。
康海不僅爲遭遇革職悲憤,更爲人間情義的淡薄而氣惱,自此意氣消沉,每日裡琴酒自娛,放浪田野間。
昔日的同僚知道內情,表示要幫康海恢復清白,康海卻是聽不得這事,誰提就跟誰急,輪着手中的琴追着打人,不久就抑鬱去世了。
此事映照出人性的詭異。
按說人的地位高了,眼界也就高了,昔日喜歡的、崇拜的也許真就成過眼煙雲,劉瑾當時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還是像微末時一樣崇拜舊日的偶像,願意爲他改變一切。某種意義上,劉瑾釋放死囚李東陽,對他而言就是養虎爲患,這就等於是康海害了自己的恩公劉瑾。
李東陽呢,明知道劉瑾對康海有求必應,於是要康海出面救他,其實李東陽也知道,康海將從此跳進糞坑裡。爲了保命,李東陽毫不臉紅地拋出了康海,等於是逼着康海加入了閹黨。劉瑾事發後,李東陽卻不肯爲康海背書。
況且想,他奶奶的,這等人品居然也敢稱作名相,還攀上了文壇霸主的位置,可見明朝士大夫氣節之一斑了。
細數起來,東漢末年和北宋年間的士大夫氣節爲歷代之最,南宋雖然不如北宋,比其他朝代也要強許多。
無獨有偶,魏忠賢也有同樣的一檔子事,他小時是個屠夫賭徒,最羨慕的就是當地一家望族,他執掌天下時,也是文武百官都被踩在腳下,除了皇上和帝師大學士孫承宗,天底下沒有他瞧得起的人。可在他心裡,昔日的望族還是高不可攀。
恰好,那個家族有人在朝中做官,魏忠賢知道他家裡有個女子,到了出嫁的年齡,就就親自上門給侄子求親。這事若放在其他貴族身上,不說求之不得,至少不敢推諉,何況他侄子已經封侯了。這人也不敢當面拒絕,只好推說,這事得寫信請他父親批准。
魏忠賢知道這望族家規矩大,也就回去等着。
這位官員的父親接到信後,知道家族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到了,拒絕可能滅族,答應等於跳進糞坑。面對兩難絕境,老爺子突發奇想,讓人給兒子報他病危。
這位官員馬上明白了父親意思,立即上書請假回家侍奉父親,魏忠賢當即準了,還派人專門護送他回家。
假戲真做,這家人咬牙挺着,老爺子索性躺在牀上裝重病,等待時機轉變。好在不久崇禎即位,魏忠賢倒臺,這家人才逃過一場大禍。
兩件相似的事,各以悲喜劇結尾,相同的卻是劉瑾跟魏忠賢那種難以理解的念舊心理。難道在人的一生中,兒時記憶真的佔主宰地位?
況且收回心思,轉眼又看到一張仕女圖,居然是唐伯虎的工筆畫,此時唐伯虎只是畫工筆仕女圖,還沒放浪到畫春宮圖的地步,其實,他畫春宮與情色無關,純粹是藉此發泄自己心中的塊壘。
此時,兩個丫環邁着金蓮碎步,端着茶盤上來,看到況且臉就紅得跟紅紙一樣,端茶盤的手都有些顫抖。
況且看了更是詫異:這都幹嘛啊,我既不是吃人的老虎,也不是色狼,至於這樣嗎?
“許神醫來了?有勞了,許神醫。”
一個側門簾子一卷,四個夫人走出來,從三十多歲到十八歲不等。
況且知道這就是知府大人的妻妾了,急忙站起,躬身道:“見過各位夫人。”
“甭客氣,更不用多禮,我們這可是麻煩你來着。”二夫人嬌笑道。
“這孩子長得可真俊,這麼小怎麼學成神醫了?”三夫人上前來假作打量,趁機摸摸他的頭揩揩油。
丫環跟管家婆偷着笑,都趕快退出去了,省的在這裡礙眼。
“哎呀,你站起來幹嘛,快坐下。”二十五歲的四夫人上前拉着況且坐下,順勢握住他的手腕,好半天才放開。
只有年剛十八歲的五夫人還保持些矜持,手捂着櫻桃小口,只是癡癡地笑。
況且心裡發虛:這是找我看病呢,還是要把我當小鮮肉處理掉了。
無奈何,他只好坐下,收斂心神,給四位夫人診脈,診脈時這些夫人也收起調笑,免得影響他診斷。
診脈過後,況且心裡明白了,這些夫人們的確有毛病,基本問題就是慾求不滿引發的各種婦科病,至於什麼花柳病、性病什麼的,嘉靖年間都還沒有出現,所以那時也沒發明出安全套。
在一般人家這種病並不多見,因爲爲生計操勞,要做飯、織布、洗衣服什麼的,一天下來都累個半死,哪有心思想別的。
只有這富貴人家,飽暖思淫慾,又是一夫多妻制,老爺保不準還要偶爾招個妓什麼的,這些夫人的生存狀況卻有另一種尷尬,欲求難以滿足。
有人說一個茶壺就應該配幾個茶杯,這話倒也不無道理,可是要看你怎麼用,如果天天倒,別說幾個茶杯,就是一個茶杯,這茶壺也有掉底的危險。
人的精氣屬於可再生資源,而且再生速度很快,但若過度開發挖掘,一樣會枯竭。蒲松齡有句名言:旦旦而伐,人有欲於鬼者。的確是至理名言。
況且開了幾個方子,主要是治療那些婦科病,這當然治標不治本,但也沒法,他總不能給開個電動跳蛋的方子吧,雖說跳蛋最原始版本真是中國的,西門慶就經常用,嘉靖年間也很普及,他也不敢開這個啊,非被革除秀才頭巾不可。
剛開完方子,二夫人笑道:“小神醫啊,還得麻煩你,我們大姐姐病的有些重,在臥室裡躺着你,你得去臥室診脈。”
況且一聽,臉都綠了,進一個誥封宜人的臥室,這危險係數也太高了吧。但也沒法回絕,只好勉強點頭應諾。
穿過廳堂,況且隨四位夫人來到內宅的正房,原配夫人就住在這裡,房外服侍的丫環婆子有十幾個,看樣子倒像是臥牀不起。
況且心裡納悶:如果病重,知府大人應該跟自己說一聲纔對。
進到裡面,果然牀幃擋着,窗簾也是低垂,屋裡光線很暗,屋角點着兩根牛油蠟燭。況且沒聞到病人房中應該有的藥香,倒是有股檀香味兒。他心裡咯噔一下,知道此事一定有蹊蹺。
“姐姐,神醫來了。”二夫人到了牀前說道。
“嗯。”隨着聲音,裡面伸出一隻肥胖雪白的手腕,上面還帶着金鐲子。
三夫人拿了個矮腳凳子,放到牀前,笑道:“小神醫請吧。”
況且如墜五里雲霧中,此時此時也只能上前坐下,認真診脈。
大夫人的病跟幾位姨太太的差不多,只是心火特別旺,估計是裡外操勞再加嫉妒幾個姨太太吧,這在官宦人家都是最常見的毛病。
“小神醫,我這是什麼毛病啊?”裡面的夫人問道。
況且站起躬身道:“夫人沒有大毛病,就是心火太旺了,調養調養,心靜一點就會好了,這病也不宜臥牀調養,倒是應該多出去走動纔是。俗話道:一走了百病。另外飲食也應以清淡爲好,大葷的暫時還是要忌的。”
“嗯,小神醫好脈道,我身上這兒起了個癤子,你再幫我瞧瞧。”
說着,牀幃掀了起來,況且也只好把頭伸出去,那夫人把被子一掀,卻是光着上身的,況且眼睛發暈,差點背過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