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賓宴客的地方在聞香亭,其實是一個花亭,四周簇簇鮮花盛開,香氣馥郁,沁人心脾。
況且倒認得這些花,他是從藥材的角度辨認的,這些鮮豔的花其實也都是藥材,有的甚至還有毒性。
其他跟隨在後的人有許多認不出如此多品種的花來,紛紛向周氏兄弟兩人打聽,有一些連周文賓也說不出名稱,還是況且從旁解答。
“況且小兄,久仰大名,果然名不虛傳啊。”一個二十歲上下的書生拱手致意。
“是啊,連花草這等冷門知識都懂。”另一個人附和道。看似奉承,意中卻不無鄙視,冷門二字一語雙關。
周氏兄弟互視一眼,都覺得好笑,真是滿大街貼告示,還有不識字的,練大人方纔已經挑明瞭態度,竟然還有不識趣的人。
所謂冷門其實是在嘲諷況且出身醫家,算不上書香門第,此人姓沈,名博,字淵潔,乃是吳中著名畫家沈周的遠親,家世也可說是世代書香,祖宗在永樂朝就已經出過一甲狀元。
沈博向來自負,對凡是沒有中過進士的家族,一律表示鄙棄。周家富甲一方,況鍾也是蘇州有名的神醫,在他眼裡,這些都抵不過一個進士的功名。
況且見此人身材中等,面目冷峻,一雙鷹眼中頗多狷狂之意,心中早就不忿,冷笑道:
“是沈博兄吧,貴府可謂吳中王、謝,可是聽說沈兄這一支已經三代無人中舉,不知是不是熱門知識過於廣博了?”
沈博登時啞口無言。待要發作,旁邊一人急忙拉他到一邊,在他耳邊低語幾句。
他這才知道,練達寧練大人今日光臨,居然爲了保護況且不被別人欺負。他來晚了一步,不知道這回事,此時聽說,也是後悔孟浪。
唉,即便祖上的榮光,也抵不過現任知府的尊嚴。
“都是笑談,不說不笑不熱鬧,是吧,況兄弟。”有人笑着替二人調和。
況且見到此人,忽然想到一個人,他沒見過,只是下意識裡覺得應該是這個人,便說道:“請恕小弟眼拙,這位可是文徵明文兄?”
“這可讓你失望了,鄙人文征塵,單名仞。你說的那人是我堂兄。再跟你說句,我最煩別人總在我面前提徵明瞭,好像我們文家只有他一人似的。”
此人似笑非笑,也不知道是真不高興,還是假不高興。
況且急忙拱手賠罪:“得罪莫怪。”
“況且,這廝逗你玩哪,你也當真。”文傑混在這些人中,才漸漸有如魚得水之感,笑着對況且說。
“征塵,你也別煩這個,誰讓你才學書畫都不如徵明啊。”周文賓也插進來,笑着擠兌他。
“嘁,當年,吳中只知道有我文征塵,有誰知道文徵明的?這世道就是勢利。”他說的是自己十五歲前的“往事”。
在場的無不點頭稱是。況且回蘇州日子短,自然不知道詳情。不過也能聽得出來,當年的神童乃文征塵,但神童後來沒有長進,平庸了。倒是起先不引人注目的文徵明後來居上,成了吳中大才子。
所謂吳中是當時的地理名詞,專指蘇州府吳中區,古稱吳縣這一帶,後來也泛指蘇州附近地區。
“文賓,你也小心了,說不定什麼時候大家只知道文傑,沒人知道你文賓了。”文征塵指着周文傑對周文賓調侃到。
“我倒是求之不得。文傑,你抓緊點,就按征塵說的做吧。”文賓一手攬着文傑的肩膀笑道,臉上全是兄弟孝友之情。
“我是沒可能了,但將來有一天,人們提起吳中才子,恐怕只會記得況且,沒我們的事了。”文傑反感有人擠兌自己,唯有擡出況且反擊對方。
況且雖然剛出道,卻是陳慕沙在吳中收的第一個弟子,僅此一點,就足以俯視衆人矣。
“況兄弟可謂是一夜揚名天下聞了,聽說陳老夫子特地到府上去收你爲門生,可有此事?”文征塵問道。
“怎麼沒有,我當時就在,陳老夫子還送了況且自己手抄的白沙語錄,那可是代表陳氏一派的衣鉢。”文傑洋洋得意地說,好像那是他的榮耀一樣。
“什麼?!”
此言一出,衆人皆驚,若是出自別人之口,大家都不會相信,衣鉢至重,焉能隨隨便便許予一個十五歲的弱冠少年?哪怕他是一個天才神童,也未免太過了。
只是周文傑雖才學不如乃兄,卻向來口無虛言,大家都是信得過的。正因如此,反而益增狐疑,都感覺況且太神奇了,有些看不透他。
“況兄,適才無意得罪,千萬莫怪。”沈博過來拱手說到。
“沈兄既是無意,又何來得罪之說。”況且的大氣,令在場的每個人都在心中暗暗稱道。
“就是,沈兄無意得罪,況兄弟也沒放心上,此事就此完了,再勿提起。”周文賓作爲主人,從中排解一句,也顯得頗爲得體。
然而,沈博強裝出的笑容中,仍夾雜着一絲陰狠狡黠,雖然只是一瞬,卻沒有逃過況且的眼睛。
況且心想,難道還真結下一個冤家不成?他也知道,方纔自己揭了沈家瘡疤,未免有些過分,但當時實在氣不過。
得罪又如何?況且慨然一笑,轉頭看着四周的鮮花,真把此事丟到了腦後。
周文賓眼角餘光掃過,見此光景,知道二人芥蒂已生,這也沒辦法,好在真有什麼事時,自有練達寧出面調解,不怕沈家不低頭。
無可奈何的周文賓,只好打岔問道:“征塵,徵明怎麼沒來,前天還說好的。”
“原來是打算跟我一起來的,可是大清早就被伯虎兄拉走了,說是什麼設計一個園子,弄得神神秘秘的。”文征塵說道。
“園子?哦,難怪伯虎兄這些日子鬼影子都抓不着,原來是替人設計園子去了。前些日子還來我家,拿走了這座園子的圖紙。”周文賓似有所悟的說。
“是替王大人御史公設計一座園林,不是一般的園子。”沈博插上一句,接着道:
“王大人跟我沈家也是世交了,聽說在京城做官做膩了,就向皇上上書,辭官還鄉。皇上再三不肯,無奈王大人去意已絕,皇上只好允准,並親自送出京城,目送王大人上了轎子,你說王大人這番君臣際遇是不是千古難逢。”
“我怎麼聽說是王大人得罪了當道幾位大佬,混得不得意,心中鬱悶,這才決意辭官還鄉的?”周文賓臉上有些掛不住了,扯謊也要編圓一些吧,還皇上親自送出京城,你當是劉伯溫哪。
“不是,不是。”沈博頭搖得撥浪鼓似的,“這是王大人親口對家父說的,還能有假?我八房的叔公在朝廷跟王大人同僚,寄回的書信也是這麼說的。”
他頗爲得意地看着大家,彷彿藉由王御史跟皇上攀上了親戚。
衆人中也有相信的,紛紛豔羨不已,明白的都忍不住心中暗笑,難怪沈博這一支三代無人中舉,看來這一代也是沒指望了。
除非朝廷改八股爲扯謊大賽,還有一點希望。
“閒言少敘,咱們進亭子裡面吧。”周文賓實在聽不下去,也看不下去了。
對朝廷、對皇上,他家消息是最靈通不過。眼見有人在自己面前撒這等大謊,作爲主人既然不能當場拆穿,不留面子,只能迴避開了。
“進裡面?那這裡是……”
除了文征塵,其餘人都愣住了,以爲自己已經來到聞香亭裡,不想還是在外面。然則裡面在何處?
“兄弟們,先說一聲,裡面有幾家千金小姐,還有女眷,大家要開玩笑什麼的,請注意分寸。”周文賓又叮囑一句。
“千金小姐?女眷?”衆人更是不得要領。不是說好了是文會雅集嗎,怎麼冒出來美女了?
文征塵恍然大悟道:“不會是雲家大小姐也來了吧?”
“不止她,還有陳徵君的侄小姐,還有幾位,都是帶了丫環侍女的,所以才提醒大家一下,請務必給我面子。”周文賓邊說邊拱手。
“那是當然,”沈博一拍胸脯,“我等彬彬書生,焉能在人家女眷面前有失禮之言行,文賓兄放心就是。”
他不說還好,這一說,周文賓倒真擔心起來,有點後悔自己張羅這次聚會了。然則事已至此,也只能接着走下去。
穿過一道花牆,又是一條甬道,甬道的盡頭又是一個拱形門,尚未進到裡面,已經聽見一聲聲鶯鳴燕啼。
“文賓,你搞的什麼名堂,不會是相親吧?”文征塵也鬧糊塗了,拉着周文賓在一旁悄聲問道。
“嗨,她們這些人是自己約好的,根本沒知會我一聲,早上就直接來了,而且還言明要參加咱們的聚會。”周文賓開始有心事了。
“這一定是雲小姐的主意,要考驗考驗你,兄弟,你今天得拿出點真本事了。”文征塵笑了。
“錯,是徵君老夫子的侄小姐的主意,衝什麼人來的我也不清楚,應該是有目標吧。”
況且在一旁聽了,心中狂跳了幾下,也不知那位刁鑽古怪的石榴小姐會搞什麼名堂。但,自己爲什麼卻有那麼點期待呢?
文傑在況且耳邊低語道:“不會是衝你來的吧?”
況且搖搖頭,同樣低聲道:“我哪知道,不過,你離那位小姐遠些,她可最會捉弄人了。”
“哎,看來你是吃過她的虧了。”文傑會意一笑。
況且也不辯解,雖然他跟那位石榴小姐交過鋒,卻談不上誰吃誰的虧。大小姐最後氣跑了,那倒是真的。
不會是來這裡砸場子的吧?
言念及此,況且的心又懸起來了。再看看周文賓,那摸樣比自己還要愁苦。兩人相視的瞬間,又裝作全無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