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且和文賓匆匆告別練達寧,出了茶樓,兩個人走了一段,無話可說。特別是文賓,心事重重的樣子。
況且還沒見過文賓如此蕭條,周家在蘇州商賈中地位顯赫,文賓幾乎沒有什麼煩心事兒,婚姻很順利,才華也得到衆人認可。因此造就了他灑脫大氣的性格。在吳中士林裡,文賓文質彬彬的氣質對況且曾經有過很大影響。
況且又想,即便左東閣雍容儒雅,與文賓相比也遠不在一個檔次,後來文賓與唐伯虎、文徵明、祝枝山同列江南四大才子,自然是有道理的。
想到這些,況且不禁安慰道:“文賓兄,這事急也沒用,你還是先放寬心吧。”
文賓長長嘆了口氣道:“平日裡師恩深重,如今師門有難,我等卻只能瞪眼乾着急,使不上勁兒,現在只能仰仗你了。”說着,他向況且深深一揖。
況且氣道:“你這是什麼話,練師也是我的座師,師門有難,我理當儘自己所能。”
作爲練達寧的學生,況且的身份有點特殊,這是所有同門私下裡的共識,儘管況且自己並不這麼認爲。在大家眼中,況且主要還是陳慕沙的學生,在練達寧這裡只是佔了一個名份而已。將來況且繼承了陳慕沙的衣鉢,身份自然和他們就不一樣了。
文賓道:“那當然,我知道會盡最大努力的,但這事情不是你我想象的那麼簡單,練師有許多苦衷說不出來。”
況且不覺一驚,看樣子這事還真有貓膩,便試探道:“是啊,所以我不解,朝廷原定練師升任南京按察副使,而今升他爲河南按察使,這個位子也不低,爲何老師比被免官還要氣憤?”
況且其實想說的不是“氣憤”而是“絕望”,這正是他在練達寧臉上讀出來的,只是不好那麼說。說氣憤也對,練達寧的火都快把屋頂焚穿了。
“這事內裡很複雜,我聽練師說了幾句,委派到河南上任,是上面有人給他設的套,挖的坑,他如果真去了河南,就是掉進火坑裡了。”文賓不得不說了實情。
“還有這一說?也太陰毒了。”況且搖搖頭,對官場的事他完全不懂。
“你今天是沒見到那陣仗,當時把我們腿都嚇軟了,練師當時也嚇得不輕,以爲朝廷要來緝拿他了。”
“啊,什麼情況,你說說?”
況且詫異,這次去知府衙門的是老王爺,以前跟練達寧關係也不錯的,怎麼會有這一出。
“當時先是中山王府的護軍包圍了衙門,一個個神態嚴峻,徐國公帶人直上公堂,二話不說,就要收知府印信,這哪裡是官員交接,分明就是逮捕犯罪官員的節奏。”
“怎麼會這樣?是有點嚇人啊。”況且也爲練達寧叫起屈來。
蘇州府可是堂堂四品知府衙門,規格比一般的府城高一級,若不是朝廷器重 的官員,是坐不到這個位置上的。永樂年間,曾有一任蘇州知府在任上連跳兩級,直升正二品,與各部尚書品級相同。
“魏國公收走印信之後纔開始客氣起來,還榮祝練師高升,練師當時氣得話都說不出來,兩手發抖,那情形我以前從沒見過。老實說,這等高升法,連我都能看出有問題,練師還能不明白?”
“這裡面有什麼圈套嗎?練師畢竟是升任按察使啊,而且河南是大省,又不是邊遠蠻荒地區。”況且還是不明白。
“這只是表面現象。”文賓苦笑道。
“你這幾天幫練師整理賬目什麼的,沒發現有大筆虧空吧?”
況且忽然間腦中靈光閃現,明白了,調任練達寧爲河南按察使,看似破格提拔,實則是讓他快速交接。人一旦離開蘇州,去河南赴任,後繼者就可以從容查他的賬目了,假如查出問題,馬上就可以給他定罪。
假如是升任南京按察副使,就給了練達寧斡旋的時間和空間,南京離蘇州太近了,而且在行政上還有隸屬關係。如此說來,到河南上任對於練達寧,還真是掉進火坑裡了。
若要給練達寧定罪的話,逋欠虧空就是現成的罪名,因爲蘇杭兩府不可能沒有逋欠虧空,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但要法辦一個官員,這個罪名加你頭上照樣成立。老王爺以如此的方式進駐蘇州府,練達寧怎麼能不緊張呢?
實際上,若按朱元璋當年欽定數額定額足量徵收,蘇杭百姓就別想活了,得刮幾層地皮才能湊夠租稅,所以明朝歷代,這兩個州府幾乎總是處於逋欠虧空中。
朝廷每年都會減免兩州府的逋欠,這等於變相更改朱元璋欽定的懲罰性租稅制度。至於虧空,更是沒辦法,每年有大批朝廷官員、各省官員來蘇州遊玩觀光、公事路過等等,都需要公費招待,來的客人多了,花的錢自然也相當可觀。這筆錢超出預算的部分只能掛在賬上,也就成了虧空,練達寧有什麼辦法?他的年俸還不夠一頓酒錢呢。
除了這些,辦公費用也是年年見漲,制度卻還是洪武初年的,就算沒人貪污腐敗,虧空也是必然,更何況在天下第一富庶地區,不腐敗是不可能的。所以每一任蘇州知府都留下一筆鉅額虧空。
這些朝廷知道,上峰知道,來接任的官員也知道,所以歷任官員交接也沒有問他,更不會有人在這個問題上做文章。這些虧空慢慢時間長了,也就無人記得了,然後銷燬賬目,一切歸零。
但現在不是正常的官員交接,而是中山王府先來收印信,這就跟免官治罪差不多了。升任河南按察使不過是個幌子。
中山王府出動,一般都是直接收取印信,等於先把你的官職免掉,再談其他問題,這個是沒有商量餘地的。
文賓苦笑道;“賬目如何,你猜都能猜出來,千瘡百孔,還用得着去查麼?”
“哦哦,那得弄清楚朝廷究竟是什麼額意思了。”問了一個白癡的問題,況且也是一臉尷尬。
“聽天由命吧,反正案卷賬目都已經封了。”文賓嘆道。
“練師也沒有得罪誰啊,朝廷如此問罪,地方官員還怎麼效忠?”況且也憤憤不平起來。
“我估計,這是朝廷上層爭鬥的結果,練師只是正好當矢的了。”文賓無奈道。
況且不再多說,在一處地方跟文賓分手,急忙回到陳府。
快步進了內宅,只見小王爺和石榴兩人在那閒聊,陳慕沙卻不見了人影。況且急忙問道:“老師呢?”
“老爺子在前面屋裡,老王爺來了,他們在談事情呢。”石榴說道。
“怎麼樣,練達寧是求你傳話了吧?”小王爺問道。
“是,可是師兄,你家老爺子也太不講人道了吧,練大人是升官,又不是免官問罪,幹嘛弄得人家衙門裡雞飛狗跳的。”況且不敢向魏國公問罪,只能向小王爺一吐怨氣。
“若不是這樣,又何須我家出動。”小王爺淡若無事。
“可是升官爲何要用免官的方式處理?”況且抗議。
“這些事我們不管,聖旨怎麼寫的,家父就得怎麼辦。你不會以爲江南的事由我家說了算吧。”
況且氣哼哼坐下,他也知道江南不比雲南,雲南的事基本就由沐王府裁決,朝廷很少干涉。江南卻還是朝廷完全控制的,只有出現緊急事態時中山王府纔會出動,平時並不管理地方事務。
“況且,你也別急,不就是讓你傳話嗎,一會老爺子回來,你轉述一遍就行了。官場的事不是我們能想象得到的,你該怎麼說就怎麼說。”石榴勸道。
況且無可奈何,也只能坐等。
小王爺見他坐在椅子上,就像坐在烤爐上一般,笑道:“你這是爲何,練達寧不過是你取秀才的座師,這類老師以後多着呢,他又不是你仕途上的薦舉人、保護傘,他的升遷或貶黜對你的發展沒有任何關係。”
“師兄,那你給我解釋一下這事,一面要升練大人的官,一面又讓老王爺來強行摘印,我真是不懂,這究竟鬧的什麼玄虛?” 況且的腦門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這類事等老師回來給你解釋吧,我都懶得去想。”
小王爺很超脫地抖抖肩,功臣勳戚家不得與聞國事。中山王府因此得以超脫,能夠從局外人的角度冷眼旁觀官場上的白雲蒼狗。
一直到中午,前面有家人過來說,老爺陪魏國公吃飯,讓石榴和況且招待小王爺。
“嗬嗬,師兄待遇提高了,成客人了。”況且咧嘴笑道。
“我就是客人嘛,將來你們成親後,如果還住在這裡,我還是你們的客人。” 小王爺呵呵笑道。
“師兄,你說啥呢?”石榴登時冷下臉來。
“哦,沒說啥,我說什麼了嗎?師弟,你聽我說什麼了嗎?”小王爺趕緊裝糊塗。
“沒有啊,我剛纔正在想練大人的事,沒聽你說什麼啊,你再重複一遍。”
小王爺真想一腳踹死他,還重複一遍,你當玩兒呢。
“難兄難弟,沒一個好貨。來人。”石榴鼻子裡都往外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