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結束,送走客人後,況鍾把況且叫到書房,卻沉默有頃沒說話。
況且只是靜靜地站着,也沒問爲什麼。心裡卻明白父親這是在猶豫是否告訴他一些事情,很重要、重要到性命攸關的事情。
“有一件事你一定要記牢,不要問爲什麼。”況鍾終於開口。
“嗯。”
“以後你如果遇到危險,性命攸關的當口,就向一個地方、一個人求援,但要記住,一定是非常危險的時刻才能這樣做。”
“什麼地方?什麼人?是武當嗎?”況且想當然的認爲。
“不是,是蘇州城外的寒山寺,要找的人是寒山寺方丈。”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況且腦子裡忽然冒出這句詩來,恍然間覺得有些虛幻起來。
“記住,不管寒山寺方丈是誰,你都可以向他求援,而且只能向他一個人求援,如果你無法親自到寺裡,就讓人帶封求援的書信也可以。”況鐘沒注意兒子精神狀態的變化。
況且忽然腦中閃過一道電光,問道:“今天南巧雲是不是又問您什麼了?”
“跟這沒有關係,我只是未雨綢繆而已,我說過,你大了,有些事也該讓你知道些,只是還不能告訴你全部。”
“那等到什麼時候,等到我多大,才能全部告訴我?”
“不是你多大,而是要達到你人生的最高點,那時候纔可以。”
“人生的最高點?是舉人,是進士,總不會非讓我中狀元吧?”況且越聽越糊塗。
“比那個還要高,等你有一天接過陳老夫子的衣鉢的時候。”
“可是爲什麼哪?”況且有些激憤了,血液直衝腦門。
他能感覺出父親話語中的那份悲壯與淒涼,還有更多的無奈。他知道父親不告訴他是爲了保護他,可是他已經能夠自立了,不需要任何人的保護。
“等你知道的時候就明白了,在這之前,不要問爲什麼,只要記住我吩咐你的就行。”況鍾加重語氣說道。
“好吧。”況且只好點頭答應。
正說着,紀五急匆匆走進來,也忘了行禮,大聲小氣地說:“老爺,外面來了幾個人,說是中山王府的,等着見老爺和少爺,現在在廳堂裡候着哪。”
中山王府?
況鍾一聽,腦子一陣眩暈,險些跌倒,心下叫苦不迭:我知道差不多要來了,只是沒想到這麼快啊。
現在,怎麼辦?
“中山王府的人也到咱們這裡求醫?”
況且倒有些糊塗了,各王府、國公府治病都是有太醫院負責,不能隨便在外就診治療,這也是王朝法規制度。
“他們……不像是來瞧病的,一個個都如狼似虎,好凶啊。”紀五心有餘悸地說。
“來了多少人。”況鍾厲聲問道。
“五個人。”
“外面有鐵甲軍嗎?就是戴頭盔、穿鏈子甲的軍人?”
“沒有,中山王府的人瞧病還得鐵甲軍護衛?”紀五徹底糊塗了,不停撓着腦袋。
況鐘的聲音緩和了幾分:“哦。那好,我知道了。”
況鍾聽說只來了五個人,沒有鐵甲軍包圍住宅,這說明問題不像他想的那樣嚴重。
“你先別出去,我出去看看,如果有什麼事發生,你不要管我,帶上你妹妹,有多遠走多遠,永遠不要回頭。”
況鍾說完,凜然慷慨地走了出去。
要逃?爲什麼要逃?
他頓時感覺腦子裡好像炸裂了一般,他似乎一瞬間想起了什麼,可是似乎馬上就要觸到那記憶時,腦子裡就痛的死去活來。只要不去想,頭痛就會慢慢消失。
紀五低聲請示道:“少爺,那我去告訴劉媽,給小姐做些準備。”
“不用。”
況且另有一番計較,就算真出了什麼掉腦袋的事,一家人也要在一起挨刀,決不能拋下父親獨自逃生。另外他雖然覺得此事太蹊蹺,但和父親想的可能完全相反。
“那我去看看老爺。”紀五又問道。
“走,我們一起去吧。”
況且說完,自己先走出去,向外面招待客人的廳堂走去。
剛出房間門,就看到父親往回走,一臉的輕鬆,外加無法掩飾的喜悅。
“況且,是中山王府的小王爺要請你去下棋,王府的人是來接你的。”
“下棋?”
況且恨死這位小王爺了,不知道嚇人會把能把人嚇死嗎?真是沒教養的孩子。
中山王府就是明朝開國第一功臣徐達的後代,明朝的制度是異性不得封王,這一點是跟漢高祖劉邦學的,朱元璋的案頭書就是漢書,最崇拜的就是劉邦。
不過,武臣可以封國公,而官員死後,朝廷按例是要按他死前的品級提高一格,成爲封贈,算是此人最後蓋棺定論的勳名。
所以國公死後,可以封王,徐達生前封魏國公,死後就封增王爵,即中山王。這就是所說的生公死王。後代也可以打着祖宗的封贈,頂着王爺的虛名過過癮。
中山王府這一支並非如此,他們無論在世人眼裡還是朝廷眼中,都和真正的王府差不多,連府邸都按照親王府的規格修建。實非其他國公可以相比。
這也是有原因的,朱元璋取天下,徐達功勞最大,可以說是他的韓信,朱元璋稱帝后,對徐達仍然是大哥長大哥短的,從不叫他的名諱。魏國公在諸位國公面前自然具有特殊地位。
朱棣於燕京起兵反抗朝廷,徐達的兩個兒子各自爲陣,走上了對立的道路。
當時的魏國公是徐達的長子徐輝祖,襲父爵爲國公。他力主建文帝削藩大計,忠於朝廷。
徐達的小兒子徐增壽因廕襲父親的功勞資歷,也官至左都督,相當於國防部副部長。他卻因姐姐嫁給燕王爲妃,自己也跟燕王情感相投,就暗地裡把京城動向都通報給朱棣,當了潛伏在建文帝身邊的高級間諜。
後來事情敗露,建文帝還因徐達的功勞,不忍心治他的罪,只是把他軟禁在宮裡。
朱棣攻破南京城的最後一刻,建文帝怒火攻心,覺得都是徐增壽引狼入室,自己才遭此劫難,憤怒之下,親手持劍砍殺了徐增壽,然後率領一衆太監出逃。
徐輝祖在燕軍入城後,還親自率領家丁進行巷戰,後來知道無法戰勝,只好逃到郊外父親的墳塋旁的草廬裡,避不見朱棣。
朱棣因王妃的關係,也不願意治這位大舅哥的罪,就親自帶人去看他,想給他一個臺階下。孰料徐輝祖見了他一言不發,只是在兩人間的石案上寫了一行字:
吾乃大明功臣之後。
朱棣氣得險些吐血,也只能把徐輝祖軟禁終生,爵位待遇一切照舊。
朱棣稱帝后,感念徐增壽的恩德,封他的兒子爲定國公,寵遇更在魏國公之上。徐家是明朝唯一一家出了兩個國公的家族,不過,是用血換來的。
遷都燕京後,燕京改爲北京,金陵改爲陪都,定國公一家就跟隨永樂去了北京,魏國公這一脈還是留在南京,被成爲中山王府。
永樂以後,仁宗、宣宗等對魏國公又恢復了往日的信任和寵遇,對定國公這一支當然更好。可嘆的是,魏國公這一脈出了不少人物,定國公一脈卻都是庸碌之輩,只知道坐享皇上跟朝廷的豐厚爵祿跟賞賜。
傻人傻福,不知爲何,定國公一脈始終最受皇上寵愛,魏國公自愧不如。徐增壽一條性命真換來了子孫後代二百多年的潑天富貴,而且是人臣之極。
因遷都北京,南京防務不免有些空虛,朝廷於是下詔,由中山王府兼任陪都守備重任,所以國公中只有中山王府有兵權。
朱元璋立下祖制:宦官、外戚,公侯貴族不得干政,武臣不得與聞政事,所以有權參與國政,治理國家的只剩下了文人。中山王府卻是掌握軍隊的勳臣武將,成爲王朝唯一的例外。
中山王府不禁管理江南防務,也兼管這一帶的治安,捕盜平寇也都是中山王府的職責。所以況鍾聽到中山王府來人,嚇得魂不守舍,一點也不奇怪。
況且腦中瞬間閃過這些史料,心中不禁起疑:父親早年不會是江洋大盜吧,這纔會怕中山王府找上門來?然而一位神醫實在無法跟江洋大盜聯繫在一起。再者說,以況鐘的斯文儒雅,也實在不是做大盜的材料。
“是況公子吧,小人給您請安。”兩個身穿軍服的人看到況且,就故作尊敬地說,嘴上說請安,身子卻連動一動的意思都沒有。
況且急忙笑道:“不敢當,小王爺召在下去,隨便派個人來知會一聲就是,何必勞駕幾位大哥,卻是慚愧。”
“況公子人中龍鳳,小王爺也是仰慕得緊。”那人見況且很識趣,心下很高興,虛言讚了一句。
“那咱們就走吧,不能讓小王爺久候啊。是去南京嗎?”況且問道,他急於把這幾個人帶走,離自己家越遠越好。
“不是,是在本地陳老夫子府裡。”
“小王爺到蘇州了?”
“況公子還不知道吧,陳老夫子也是小王爺的老師,說起來與況公子還是同門哪。”
況且趕緊敬謝不敏,他還沒活膩,不敢高攀中山王的小王爺做同門。但陳慕沙居然會是小王爺的老師,倒是令他感到驚奇。
徐達死後,特地封贈徐家三代王爵,到了現在早已不是王爺了,這國公倒是世襲罔替的。只是人們叫慣了,也就這麼稱呼,連省府、知府也都如此。
比如世鎮雲南的沐家,始祖是沐英,只是一個侯爵,因他是朱元璋的義子,死後才特地破格封贈王爵,之後,雲南沐家就稱沐王府了。
雲南當時還屬於天高皇帝遠,沐家就成了雲南的實際統治者,以致雲南人只知道沐王府,不知道有朝廷。朝廷的聖旨到了雲南,要換成沐王府的王爺教令,各土司才肯奉命,對聖旨云云的,各土司說了,不知道那是什麼玩意。
御史們感覺此事有辱朝廷尊嚴,上書皇上彈劾多次,認爲沐家應該改爲侯爵府,不應再頂着沐王的名頭,可是雲南一帶的官員卻不幹了,說是無論雲南個土司還是百姓,都習慣了沐王府,改成侯爵就無法鎮守雲南了。
朝廷思慮再三,也覺得無可奈何,最後只能認可。
所以沐家在雲南就是沐王府,只有給朝廷上奏章時,才以侯爵的身份署名。
說起來,這中山王府比沐王府更奇葩,所做之事,有過之而無不及。
中山王的地位之穩固,非同一般,遇事就連御史都不敢彈劾。每每朝廷下詔,也稱之爲中山王府,而不是魏國公府。
朝廷也是讓步了,至少是默認了。
此番中山王府來的只是四個家丁,擡着一頂轎子來的,就是爲了接況且過去。
四個家丁請況且上轎,況且不肯,想要僱個轎子過去,四個家丁好說歹說,才把他哄上了轎子,一路擡到陳慕沙府上。
一進門,就看見石榴正在翹首以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