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慕沙的底氣並非空穴來風,相對於況且遇到的周折,練達寧的事真的不算什麼,更何況老夫子並不是單打獨鬥,還有首輔徐階在爲自己的弟子練達寧出力呢。
小王子問道:“老師是想讓練達寧做師弟在南京的保護人吧?”
“是有這個意思,有些事你們中山王府也不便出面,由練大人來做更合適。不過,況且已經爲自己找好了退路,練大人也不一定用得上了。”
“我會提醒師弟,侯爵府的關係萬不得已時才能動用,平時還是不顯露爲好。”小王爺道。
陳慕沙搖了搖頭說道:“他人在南京,同時要維持兩種身份,恐怕做不到吧。金陵城就那麼大,時間久了,不可能瞞過所有人。而且他也必然要經常回武城侯府,他不去武城侯也會派人找他的。”
小王爺笑道:“這個弟子可以幫他掩蓋好,老師大可放心。”
陳慕沙點頭道:“那就好。”
中山王府是江南貴族領袖,做這種事的確比陳慕沙方便多了。況且那裡還不知道,老師跟師兄已經在籌劃他去南京國子監的事了。
陳慕沙忽然沉吟道:“你有沒有這種感覺,這次就算是咱們不幫況且,他也能自己應付過去?”
小王爺想了一下,苦笑道:“弟子有時也有這種感覺,像他被七殺綁架了,咱們都沒辦法把他救了回來,他倒好,自己瀟瀟灑灑回來了,還是綁匪跪着求他的。師弟身上有總奇妙的東西,想想他說的那些話有可能是真的,不是他瞎編的。”
陳慕沙沉思起來。況且能夠安然從綁匪手中回來這件事,讓他有種異樣的感覺,況且是有能量的,而且不是一般的能量。如果由此延伸到鳳陽發生的一系列古怪的事,估計他的理學世界都會地震。
況且並不知道老師跟師兄的心思,他還真沒想過這些,他行事的原則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到哪兒河脫哪兒鞋。
他打心裡佩服絲絲,本來可以做少奶奶的一個女子,連丈夫將來如何做官的事都有計劃了,他可是對明天的事都沒有想過。
不過他也有自己的道理,計劃不如變化快,所謂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未必就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其實上面還應該加上一句:人算不如天算。這纔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家性命,人不可無遠慮,卻也不能事事都能計算一清二楚。
接下來的幾天,陳慕沙和小王爺等一干人馬都是早上到,晚上走,絲絲跟秋香也是每日必到,絲絲的說法是陪閨蜜,秋香的說法是伺候小姐,三家的家人丫環當然不用什麼說法,主子指到哪兒就得打到哪兒。
況且着實享受了幾天身邊美女如雲的幸福生活,每日裡各種胭脂香、體香還有其他種種奇香都快滲透進牆壁裡啦。這樣的日子也是太爽了,沒想到被綁架還換來了如此大好春光。
況且現在真的體會到寶二爺的心情了,此生沒有別的願望,只希望這些姐兒妹兒能夠永遠陪伴着他。大家在一起過着打打鬧鬧,卻無憂無慮的日子。
“師弟,喜歡這種生活吧。依我說,你以後也得擴大家人的編制了,這內宅外宅的也得充實起來。缺人不,我送你幾個,我那些女護衛都挺喜歡你的,你隨意挑幾個吧。”小王爺看他一臉享受的表情,勸道。
況且笑着搖頭,要是都成了自己的家人,每天就要有斷不完理不清的官司了,整個家裡不會有片刻安寧,他自認當不了一個嚴厲治家的家主。
只是到了晚上,裡外一下子空下來,雖然還有許多男女護衛在房子周圍、宅院四處,可是卻跟沒有人一樣,他的心也一下子變得空落落的。
以前家裡也就那麼幾個人,卻從沒覺得寂寞過,這可能是因爲白天的繁華與晚間的寂寥落差太大了,形成了對照。
絲絲沒再跟他提羊肉坊分成的事,估計她已經告訴秋香了,秋香看着他的眼神裡分明有種熱切又誠摯的謝意。況且假裝啥事沒有,儘量躲着秋香的目光,迴避單獨遇見她的機會,以秋香的性格,萬一真的大咧咧感謝他,倒是尷尬。羊肉坊的事情本來就不該有他的分成,秋香得到也不是他送的,所以他不想落這個好,以免有人以爲他別有用心。
有時他自己也忽然想到,自己是不是真的像絲絲所說的那樣,太世故、太老成了。像是那麼回事,但實際不是,他只是依照本心做事,不想佔不該佔有的便宜。
三天後,周鼎成終於從悟道中醒過神來,然後撣落身上的塵埃,站起來走到院子裡,猛吸了幾口清冽的空氣,然後嗷的一聲,發出猛獸般的哀鳴,嚇得內宅所有人心裡一陣發顫,以爲家裡突然闖進一頭北極熊。
王府的女護衛首領經過這陣仗,早有了心理準備,不大害怕,過來笑道:“周大人,你這是發魔怔還是發癲狂啊?”
周鼎成搖晃一下身軀,活動活動渾身骨節,才冷淡道:“你不懂的。”
說完轉身回到屋子裡,拿着畫卷走向外宅自己的房間裡,他這就算是出關了。
看着他的背影,那個女護衛首領恨恨道:“天殺的,誰能懂你這個瘋子!”
這只是一個意外的小插曲,大家都明白怎麼回事後,笑過一陣也就忘了。
小君這些天依然沒露面,蕭妮兒猜他是回南京英國公府了,況且並不這樣認爲,小君不弄明白記憶缺失的事,斷不會離開蘇州城,他甚至有種感覺,小君就在家裡,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可就是不現身。
整個內宅外宅所有房間王府護衛都檢查過了,就是不見小君的人影。況且雖說不擔心小君,卻總覺得心裡堵了個東西,無法徹底放下。
周鼎成離開況且的房間後,況且回到了自己屋子裡,這裡幾乎沒有任何變化。況且是徹底服了,自己修煉靜功多年,最多也就是打坐四五個時辰,這樣三天不動地方還真做不到。再想到達摩閉關面壁九年,那就更是無法想象了。
一下子靜下來後,他反而有些不適應了,腦子裡依然是白天熱鬧的場面,一個個美麗的面容,笑語喧譁,清香馥郁。
我這是怎麼了?
他拍拍腦袋,有些糊塗了。以前他在家裡看書寫字畫畫,十天八天不出門一點感覺沒有,這不過三四天工夫,自己怎麼會感覺如此寂寞,幾乎不能忍受。
想了半天,他纔想明白,不在於時間長短,而在於自己處在被軟禁狀態,雖然是保護性措施,但卻是畫地爲牢。
禁足有這麼可怕嗎?想明白了這點,他都感覺好笑。他本性好靜不好動,原以爲禁足對他不會有任何影響,不曾想自己還是被原本不在意的寂寞打敗了。
況且明白這實際上是一個心態的問題,如果心裡沒有軟禁那個事,就不會感覺寂寞。可是他總是擺脫不了這個心態,結果就有一種身居牢獄的感覺,總是盼望着快點解放。
唯一的辦法是讓自己身心遁空、神思遨遊。況且坐在椅子上,一時間放空大腦,連打坐修煉都不想,一任心之馳騁、心思飛揚。這也是他的一種愛好,精神遨遊。蕭妮兒有一次笑着說他這是沒心沒肺,實則也對。
但他很享受這種心靈完全解放,任意所之,無拘無束的感受。
飄着飄着,他忽然心裡一沉,腦中閃過建文帝的兩個兒子。
建文帝出走時太匆忙,皇后縱身火海,算是替他一死,對外則宣佈建文帝自焚了,當時連朱棣也相信了,後來驗屍骨時才發現上了當,卻也給建文帝脫身贏得了最寶貴的幾天時光。其後建文帝就如龍歸大海一般杳然不知去向,朱棣動用全部力量把國內海外都搜索遍了,臨死前也沒發現建文帝的蹤跡。
建文帝的兩個兒子朱棣並沒殺掉,而是將他們在軟禁在一個隱秘的地方。朱棣爲何這樣做,沒人能說清楚。
建文帝的兩個兒子一個年幼不懂事,一個尚在襁褓中,朱棣親自選定保姆宮女太監和禁衛看守着他們。或許朱棣是想以這兩個孩子爲誘餌,引誘建文帝回來上鉤,可惜建文帝從未再返京城。
兩個王子長大後,一直被拘禁在一個大宅院裡,終生見到的人就只是身邊的太監宮女保姆,還有如狼似虎的禁衛,他們從沒到過外面,根本不知道外面還有一個廣闊的世界。朱棣下令也不許他們識字看書,但在衣食供給上從不缺乏。
可憐兩個王子就這樣在這座宅院裡生活了五十多年,朱棣駕崩後,仁宗、宣宗兩朝一直沒敢放他們出來,擔心建文帝的部屬擁戴兩個王子篡奪皇位。
仁宗、宣宗的憂慮不無道理,以建文帝在全國的聲望,一旦有人號召,擁戴兩個王子並非是個故事,真有可能成爲現實。
帝王之心真的是深不可測,人生最大的悲劇莫過於“高處不勝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