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且感到有點奇怪,同樣是這首詩,卻跟他以前看的時候有明顯的區別,情感似乎更濃郁些,這就跟現代人聽音樂一樣,聽唱片和到現場完全是兩種體驗。
“你寫的什麼,我看看。”在唐伯虎的心目中,況且的詩不屑一看,一個後生輩能作出什麼好詩來?他這麼說不過是顧忌況且的面子,不想再次得罪對方。
詩歌不像別的體裁,沒有歲月的沉澱是不可能激發出情感的,王勃年少弱冠做出滕王閣序,自然是才華橫溢,和顏真卿的祭侄文、東坡的黃州詩相比,成色還是差了一些,文章除了技法,比拼的是人生閱歷和思想蘊藉。
唐伯虎晃到了況且面前,看到第一句詩就傻了。
況且也沒閱歷積累,可是他有自己獨到之處,任何人都沒法相比,他記下了太多後來纔有的詩篇文章,謄錄出來就行,根本不怕有人說他抄襲。
況且今天寫的還是他最喜歡的納蘭性德的詩:木蘭辭。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
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唐伯虎根本沒讀完全詩,只是看到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見,立時腦子就像捱了一棒子似的,癡住了。
“好詩,真是好詩啊。”文徵明倒是讀完了,也擊節稱讚,不由得又仔細看況且幾眼,怎麼都覺得況且不可能作出這麼好的詩,看來這人不僅不可貌相,也不能以歲數來度量了。
他這一出口稱讚,其他人也都湊過來看,看完後,有人稱讚,有人不語,不語的都是跟唐伯虎一樣,被第一句或者整首詩弄得癡呆了。
每個人都有情竇初開時那種懵懂的躁動,也都有初見、初戀時那種刻骨銘心、終生不忘的美好記憶,每個人也都希望時光能永駐、青春能長留,讓人生最美好的那一刻,永不逝去。
每個人也都有失去的痛悔,再回首時的迷惘與傷逝……
“這首詩只要第一句足矣。”素來不動感情的沈周也嘆息道。
“就是,這首詩只要記住第一句,後面的都忘光也不要緊。況且,我的意思不是說全詩作的不夠好,而是說這第一句太驚豔了,一句已經把事情說到底了。”文徵明撓撓頭,解釋到。
況且雙手一攤,表示同意這個評價,他不敢開口,也是心中略有慚愧。這哪兒是我作的,我要是能作出這麼好的詩來,死都值了。
“況且,你這蘇體練得不錯嘛,不是說你在苦練鐘王小楷嗎?”文徵明接着問道,他還是對書法情有獨鍾。
坊間流傳,況且的鐘王小楷已經快接近文徵明的水平了,將來甚至有可能超越,成爲一代鐘王流派小楷大家。另外他摹寫的張猛龍碑名氣也不小,連周鼎成都整日惦記,變着法子逼況且多給寫幾張。
文徵明也想讓況且摹寫張猛龍碑,可是今天況且是用蘇體寫的,倒是令他頗爲驚訝。
儘管東坡文章在明代受到了限制,沒人讀了,作爲宋四家之首的東坡書法仍然備受推崇,只是蘇體很難練出來,練不到家,毛病比趙體還多,所謂畫虎不成反類犬。所以欣賞的人多,練習的人卻少之又少。
況且笑道:“前些日子沒事苦練過一陣蘇體,不過鐘王小楷我更喜歡。”
他心中小有得意,練習蘇體他可是得天獨厚,手中有東坡的墨卷,跟臨摹拓本簡直是兩個世界的差距。
“這張詩稿能不能給我,我倒是喜歡你的蘇體味道。”文徵明問道。
“這張歸我了,誰都別跟我搶,況且,條件任你提。”唐伯虎動作迅速,一把抓住況且的詩稿,口氣不容商量。
況且點頭:“沒問題,你剛纔寫的詩稿歸我。”
“成交!”唐伯虎立馬就要把詩稿捲起來。
文賓急了:“喂,哥幾個,你們是不是忘了件事,咱們可都是老規矩的,今天的詩墨應該都歸我的啊。”
他這一說,唐伯虎、文徵明纔想起來,是有這個規矩,文賓出資聚會,大家寫的詩稿都歸他。這一點沒人反對,白吃白喝的不說,還能彼此切磋,至於自己的詩稿,也沒人敝帚自享,畢竟沒有誰是成名的大家。
唐伯虎和文徵明算是成名的人物了,他們也不太在乎這個,畢竟是隨手寫下的,又不是精心構思精心創作出來的佳作。
周家畢竟是商人,這種聚會模式是他父親提出來的,不惜多花銀子,經常召集吳中文人才子聚會,條件就是讓他們留下筆墨。
這也算是一筆投資吧,現在雖然都是小人物,即使像文賓這樣有才子之名的,在那些鴻儒大家面前,依然是小孩子一般,但未來不可限量,說不定裡面出現一位宗師碩儒,他的筆墨可就成傳家寶了,哪怕一百個人裡出來一個,所有的花費都能百倍甚至千倍賺回來。
比如說況且,當初周家給了他那麼多東西裝飾房子,要求的代價就是十張字畫,以況且現在的名氣聲望,他的字畫也值不了多少銀子,可是周家卻是在賭,賭況且將來就是不成爲書畫大家,也會成爲陳慕沙那樣的理學宗師,只要有一樣成了,他的字畫就立刻身價倍增,傳到後世可能就是國寶級的。
周鼎成重視況且的字畫意不在賭,而是想在況且比較新穎獨特的筆法畫風中爲自己找尋一條新的出路,打破自己目前的瓶頸,一躍而化龍破出。
“這……”
三個人都有些傻眼了,一時着急,竟然忘了規矩。
文賓也不肯放手,好容易在聚會中看到三幅佳作,哪能就此放過,不但他不能放過,就是絲絲也不幹啊。
“幾個呆子,你們不會再寫一張啊,這又不是孤本獨篇的。”石榴嗤笑道。
這一說倒是提醒了三人,趕緊拿筆鋪紙,各自都又寫了一篇,況且卻是寫了兩張,一張給唐伯虎、一張給文徵明,換回來他們的兩幅墨寶。
況且心中高興,這可是兩位偶像的墨寶啊,就這麼容易到手了,雖然比不上東坡的墨卷,卻也是一代名家作品,值錢啊。
沈周走過來道:“況且,能不能給我也來一張,我的字一般,今天不跟你換了,改天給你好好畫一幅畫。”
“好啊。”況且毫不拿捏,爽爽快快又寫了一張。
沈周的書法實際也是非常好的,只是他的畫太有名了,書法反而相形失色。
“我給你磨了半天墨了,怎麼說?”況且以爲大功告成了,不想秋香一步蹦過來問道。
“好說,我懂的。”況且二話不說,趕緊又寫一張。
“我也給你磨了一半墨呢,你可不能偏心眼吧。”絲絲趁機勒索。
石榴氣道:“他寫的都給你們留下了,你還要一張做什麼?”
“我們還沒成親呢,各自算各自的賬。”絲絲毫不臉紅道。
“貪得無厭。”石榴是怕況且累着,哪裡知道他正開心着呢。
“誰像你啊,早早把他握在手裡了,想要多少就有多少。”絲絲反駁道。
“我纔不要呢,以爲我像你們這樣眼皮子淺啊。”石榴驕傲地昂起頭,她的確從來沒讓況且給她寫字畫畫的,不知是真沒看上,還是覺得以後日子長着呢,不急於一時。
這口子一開,就沒法堵上了,人人都大着膽子,毫不臉紅地湊上來要一張,他們也未必真心懂得欣賞蘇體,有不少人其實是衝着況且的那首詩去的,雖然他們也能抄錄一份,可是和作者親手寫的詩稿相比,兩者意義大不一樣。
更主要的是,有這個機會不要白不要,白要誰不要?有便宜不佔的都是傻瓜蛋。
今日參加聚會的才子們跟唐伯虎、文徵明都是熟人,甚至有些交情,當然知道這兩人的書畫有多麼難求,平時根本想都不敢想。唐伯虎對況且的字都上手搶了,那自然就錯不了,得到這張詩稿,將來起碼能換來別的名家的作品。
石榴真心看不下去了,這哪兒是一幫文人啊,簡直就是一羣蝗蟲,轉身走到一邊了。心中打定主意,以後這事她得替況且把握尺度,不能誰求都給,那樣價值就沒了,設定門檻是必須的。
“況且,那個……咱們先前說好的,你拿張猛龍碑換我的字,這話還作數吧?”文徵明見況且身邊要字的人都散了,纔有些扭捏地說。
“作數啊,徵明兄要是不願意就算了。”況且訝然道。
文徵明是怕先前幫唐伯虎站臺,被石榴罵成僞君子,況且會因此記恨他,所以這才特別強調,重提此事。
“我當然願意的嘛。先前我幫伯虎說話,並不是針對你,我絕不是僞君子啊。”
況且嘿嘿笑道:“石榴說你是,你就是,不是也得是。”
石榴大笑道:“對,這話再對沒有了。”
文徵明道:“你還是不是男子漢啊,凡事都聽女人的?!”
況且笑道:“我是不是男子漢,這事兒你說的不算吧?”
衆人聞言,又是一陣鬨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