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清有些赧然地低下頭,輕語道:“蕭姑娘果然冰雪聰明,一猜即中,小僧未能免俗。”
“哈哈,好說,好說,一會就給你寫,不過作爲交換,你也給我抄一部《大方廣佛華嚴經》如何?”況且也顧不得那麼多了,還是抓住機會留下德清的筆墨。
“啊……這得多少天才能抄完啊?”德清感覺自己上了大當,卻又無法把話收回去。
“不着急,不過《大方廣佛華嚴經》的確長了些,要不給我來一部《金剛經》,怎麼樣?”況且退了一步,給自己找臺階下。
蕭妮兒抿嘴笑着,安排素席去了,她知道況且這是故意的,先爬個高坡兒,然後再找個臺階自己下來,這樣容易讓人接受。
“好吧,不過我得回去用心抄寫,寫完後給施主送來。”德清想了想,也只好如此了。
況且心中甚是歡喜,德清太單純了,一點不會討價還價,若是再講講,就算給他寫篇《心經》他也會滿足的。
其實抄寫佛經也算是和尚的日常功課,他們經常抄寫佛經送給熟識的居士,或其他友人。有的和尚更是發大願誓,以血代墨,刺指出血來抄寫佛經,這雖有些駭人,卻也比那些斷指供養佛陀的做法平和些,易於讓人接受。
相傳禪宗二祖爲了讓達摩傳經,自斷一臂來表示自己的心誠。這種自殘肢體的行爲也往往被儒家人士所詬病,儒家的聖訓是: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損傷也。
德清求字讓況且想起一件事來,當初蘇軾連遭一路貶謫,像只皮球一般一直被踢到海南儋州,遠在天涯海角,與中原好友音訊斷絕。
他的方外好友金山寺住持佛印大師一日上堂,發愁沒人去海南,沒法給他捎一封信。當時寄信除非用驛路傳送,否則就是託人順路轉送,這當然必須是順路才行。也有派專人送信的,可是海南太遙遠了,即便佛印也不好意思派人千里跋涉,只爲送一封信。
當時堂上有個遊方和尚,慨然道:“儋州不在天上,行即至耳。”當堂領了書信,轉身就走。
這和尚一路步行,半年之後來到儋州,把信交給窮困潦倒的蘇軾。東坡大爲感動,就問對方想要什麼。此刻的蘇軾幾乎拿不出任何像樣的東西,他問對方實際也是想不起自己能送什麼。
這位和尚只提出一個小小要求,請東坡給他寫一幅字。
東坡慨然提筆,寫下一幅文采斐然,書法價值很高的字,這名和尚拿到字後,轉身就走,又回到金山寺,把東坡的回信交給佛印,來回耗時一年有餘。
這幅字不消說是難得的至寶,這名和尚因此由一個籍籍無名的遊方僧人而聞名天下。
況且知道德清來求字也是援引此例,他卻是愧不敢當,如果顛倒過來反而是合適的,畢竟德清乃是百年難得的一位高僧,自己何德何能敢跟東坡相提並論?
德清捎來父親的口信,讓他晚半年再提親,對這一點他並不在意,反正怎麼說要結婚至少也得一年後,只是心裡暗暗發笑,估計父親以爲自己是一窮二白吧。
當初父親沒給他留下多少銀子,只能維持清貧的生活,絕對操辦不起聘禮。只是他哪裡會知道,自己現在也算是一個小富翁了。僅僅送給石榴的三樣珠寶至少就價值十幾萬兩銀子,即便在富庶的蘇州也步入富人階層了。
不多時,蕭妮兒和劉媽端上來一桌素席,還有一罈子好酒。
劉媽也是信佛的人,見到身穿月白色僧袍、一塵不染的德清心頭甚是喜歡,不住地行禮唸佛,還跑回去捧着自己平常供奉的佛像來求德清給開光。
德清哭笑不得,開光這事都是那些俗和尚騙錢的,他哪裡肯做這事,可是又架不住劉媽淚眼汪汪的苦求,只好勉強裝模裝樣,口中唸唸有詞,兩手舞弄一陣就說開光了。歡喜的劉媽眼淚都流出來了,以爲這次真會有菩薩時時刻刻保佑自己。
德清本不想留下吃飯的,卻又迫切想拿到況且的詩稿,沒法轉身離開,就被況且硬拉着入席。此時,周鼎成也回來了,衝況且點點頭,示意消息確實無誤。
德清看到了他們兩人的交流,卻佯裝不知,心裡並不反感,他知道這口信對況且很重要,人家要查證一下也是無可厚非。
“我說小師傅,你這樣子不像是從嶺南走回來的,身上一點塵土都沒有。”周鼎成坐下喝了杯酒,上下打量德清道。
蕭妮兒在桌下踢他一腳:“瞧你這話說的,人家就不許洗個澡,換件衣服啊。總得灰堆裡鑽出來的你才滿意?”
周鼎成趕緊悶頭喝酒,不敢再逗弄小和尚了。
況且和德清喝酒閒聊,方纔知道兩人在鳳陽分手後,德清就開始遊方天下,真的一直走到了海南儋州,可謂是到了天涯海角,然後又一路走回來,不坐車,不騎馬,都是一步步量出來的。
“小師傅,你幹嘛這麼苦自己啊,修行讀經不就行了嗎?”蕭妮兒不免心疼,這種修行方式也太殘酷吧。
況且沒想到,德清竟然用苦行僧的方式修行,雖說一路上不會吃多少苦,因爲到處都有寺廟,都有落腳吃飯處,哪怕沒有寺廟,民間也會有人願意留他住宿、吃飯,他的風采實在太迷人了。
“大師,你這一路行來,不知要有多少姑娘爲你心碎啊。”況且忽然說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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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清差點被喝到嘴裡的一口酒嗆着,急忙擺手否認:“這怎麼可能,施主莫妄言。”
周鼎成和蕭妮兒看着面紅耳赤的德清,就知道況且一定是猜對了。德清年紀跟況且相仿,風采絕佳,簡直就是唐玄奘再世,絕對是少女殺手,可想而知,他一路行去、歸來,不知身後留下多少碎落一地的少女心了。
少女愛慕英俊漂亮的出家人並不稀奇,唐朝的公主最喜歡找和尚做情人,從唐太宗的女兒到武則天,身邊都沒少過英俊強壯的和尚,而且還愛得死去活來。
也許正因爲和尚不許娶妻,成了一個禁忌,而世人對禁忌都充滿好奇,越是不能爲誘惑力越大,這也是人性之一。
唐朝時的女道士也有不少故事,其中最出名的要數美女魚玄機,她的風采一度引得衆多少年子弟流連忘返。如果把魚玄機拿到世俗中來,也未必是絕色,只是因爲她的禁忌身份讓她平添了許多光彩。唐朝有好些公主喜歡出家當道士,一則是唐朝以道教爲國教,二則是道士更易於風流快活,不受世俗婚姻的束縛。
況且的這一猜測弄得德清渾身上下都不自在,好像有什麼破綻被況且看破了一般,他當然沒有世俗的男女情愛心思,可是畢竟也是這年齡,情與欲的衝動也是難免,儘管他法理精湛,總能及時化解掉,卻也在心裡留下了一道道影子。這些雜念只有等他人中年,佛理更進一步後,才能徹底消磨掉。
“不是我說你啊,小師傅,你幹嘛出家啊,浪費上天賦予你的絕好才華、絕好相貌了。乾脆還俗吧。”周鼎成更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罪過,罪過,善哉,善哉。”德清嚇得一哆嗦,急忙口誦佛號,彷彿不潔之物淋頭一般。
蕭妮兒罕見地沒有反駁周鼎成,看着德清,頗爲憐惜地道:“小師傅,你是不是沒有家了,也沒有什麼親人,所以纔出家的。你還是還俗吧,我們會照顧你的。”
“就是,等你還俗,我幫你找媳婦,保準幫你找個富貴人家。你可以好好做文寫字。”況且趕緊補上一刀。
德清目瞪口呆,這都是些什麼人啊,日日在火宅裡煎熬,還一點自覺都沒有,到底是誰可憐啊?
周鼎成說什麼他根本不在乎,擠對佛家幾乎是道家人的本能,不值一提;他也知道況且純粹就是逗他玩,同樣可以置之不理,可是蕭妮兒天性醇厚,說的是真心話,不能枉費了她的一片好意。
德清一時沒法回答。
按佛家的說法,大千世界無非就是一座失火的宅子,佛陀曾說我有七寶,其實就是勸誘這些在火宅煎熬卻不自知的人逃出火宅,覓得清涼。
所以世人看出家人苦行修行,都覺得他們純屬自虐,其實在出家人看來,世人才是醉生夢死的受害者,任你怎樣富貴滔天,也逃不過生老病死這一關,最後不過是繼續輪迴。
宋朝時臨濟派的宗師勸告弟子們全心全意修行,告訴他們這輩子如果得不到超脫,下輩子就到驢腹馬肚裡討生活吧,意思是說,如果得不到超脫,下輩子就會託生成驢馬牛這些畜生了。五代宋朝時的和尚修行簡直就是拼命,比世人十載寒窗苦讀,考取功名利祿拼命多了。想想也是,一個是爲了不重新墮入輪迴,一個不過是爲了功名利祿,完全不在一個層次上。
德清想了想,還是揮了揮手,沒有跟他們理論下去。可是蕭妮兒還在等着他的答覆呢,而面對這三人,這個話題怎麼說怎麼彆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