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況且上路了,陪伴他的就是周鼎成。
兩人直接找家官府的驛站租了頭口,也就是馬匹,然後頗爲威武地上路。
況且會騎馬,家裡拉車的一匹老馬他小時就經常騎,倒是這幾年在蘇州席豐履厚,很少做馬上運動了。
古人跟馬的關係比今人要近許多,有專門飼養馬匹的人家,大戶人家自己也會養馬,用圖跟今人家裡的汽車差不多,屬於遠途交通工具。
之所以租驛站而不租私人的馬匹,是因爲官家驛站最爲發達,集食宿、交通運輸於一體,本是專供官府人員往來使用,後來也對民間私人開放,賺取些銀兩以補經費不足。
“小子,我說咱們還是租一輛馬車吧,這坐騎上顛簸來顛簸去的你真受得了?”
周鼎成看着況且看似柔弱的身子骨,好心勸道。
“周前輩,您放心,我不會落在你後面。”況且自信滿滿。
有周鼎成陪伴,況鍾真是放心,連送都不送,只管在屋裡給病人診脈。只有況毓珠淚漣漣地送出大門,好生不捨,其實她是想跟着去。
“哥,你要早點回來,外面有好玩的好看的玩意,爲我帶些回來。”她想的就是這個。
“放心,出去時空手,回來時一輛車,給你裝得滿滿的。”況且雙手比劃着。
況毓破涕爲笑,這才沖淡了離別時的淒涼。
周文賓兄弟、文征塵等一干人倒是一直送到驛站,而且在驛站爲兩人踐行,周文賓做東。他沒好意思公開說,其實江南幾省的驛站裡,都有他家的股份。
這種向私人開放的買賣,一般都是由幾個商人合資起家,借的是公家名義。所以,周文賓花費的錢,有一半還是會流回自家賬上。
“勸君更、更、更盡一壺酒,姑蘇城外無、無、無故人。”席上有人喝多了,舉着酒杯,大着舌頭對況且說。
周文賓上前打斷道:“這個你放心,我叔叔可是知交遍天下,況兄弟只要報出家門,估計不知道的也不多。”
出發前,周鼎成提出來,這趟行旅不帶一兩銀子上路,驛站打尖全部簽單,然後由周家付賬。
周鼎成豪言道:“我要檢驗一下,能不能做到兩手空空出門,最後滿載而歸。”
況且被他這麼一說,頓時興奮起來,真就把父親給的五十兩紋銀,還有一些碎銀、銅板都扔在了家裡。
眼看這就要上路了,況且心裡卻有些不安。
“周前輩,咱們這可是出大遠門,不帶銀子是不是太冒險了?”
“你放心就是,這一路上你就等着給我背銀子吧,花多少你不用管,回來後,十幅字,十幅畫,一樣也不許少。”周鼎成似乎胸有成竹。
況且提醒道:“好,剩的銀子歸我?”
這是兩人達成的協議,周鼎成負責一路上的所有開銷,代價是回來時況且給他十幅字畫做酬謝。
“都是你的!”周鼎成笑道。
周鼎成出門——身無分文,這在京城以及江南一帶幾乎是士林的暱語。
也不是他小氣,就這個範兒,習慣了。話說西晉阮籍出門還要在手杖上掛一串銅錢做酒資,周鼎成連這個都免了。
衆人都以爲他有銀錢方面的潔癖,表現出視金錢如糞土的狷介,其實不是。他有個毛病,對金銀銅錢過敏,只要一接觸到,就像碰觸到不潔物一般,渾身上下不舒服。
出門要買東西,都是挑選好了,讓店家送到家裡,然後家人付錢,去酒樓都是熟悉的,允許他賒賬,然後一月一結。
出門旅行要麻煩些,他也有的是辦法,各處都有朋友,就由朋友付賬,然後或是還錢,或是留下字畫頂賬,實在沒有朋友的地方,他也能想出各種法子讓店家賒賬。
古人出行比較麻煩,往往要治裝幾日甚至十天半個月的。治裝,就是準備行囊,裡面要裝好行李、衣服,帶一些乾糧、飲水,有的甚至需要帶上糧食、背一口鍋,因爲路上不是哪裡都能找到住宿、吃飯的地方,要有就地支鍋造飯的準備。
只有官員們因公行旅最爲方便。自隋唐以來,中國的公路交通已經非常發達,驛站建得更是遍地都是,繁華地區,每五里、十里地就有一處,偏遠地區一般是二十里一處,即便深山裡,也是三五十里就建有一處驛站。
唐德宗時,宮裡幾個有權的宦官奉敕出差,一路上在各驛站享受最高待遇,吃盡天下美味不說,還有各級官府送禮物特產銀錢。
有一回,他們途徑一處深山,驛站只能供應摻有野菜、米糠的菜糰子,幾個養尊處優的宦官哪裡能下嚥,以爲驛站有意虧待聖使,把驛站人員一頓毒打,還把那幾個菜糰子拿回來向皇上告狀。
唐德宗倒還知道民間疾苦,訓斥他們說:“在深山裡能有這個吃,已經很不錯了。你們還想怎樣?”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由此說明在唐朝時,即便是偏僻的山村,也建有官府的驛站,只是供應品的物品不盡人意。
驛站裡不但有住宿的房間,吃飯的食堂,更有官府飼養的馬匹和配設的驛車。不過,要享受這一條龍服務,需要朝廷批文才行,持有批文的官員則按品級享受朝廷規定的待遇,比如幾品官員可以帶多少從人,可以住哪種等級的房間,使用什麼鋪蓋、桌椅等等。
這在古代,有個專有名詞:乘傳。
傳就是一路上的驛站一程程遞送的意思。
官員藉此不但可以不花一文錢,還享有一定規格的補貼。唯一需要的就是批文。沒有批文,只能自己掏腰包。
官員乘傳只要相關部門給了批文就可以,驛站以此爲憑據向戶部覈銷費用。至於回家探親、奔喪這些私人事宜,想要乘傳就需要皇上特批了。
周鼎成倒是不難弄到官府的批文,他只是不屑於如此,再者說自費也不是不能負擔,一路上畫幾幅畫就足夠了,何必費那些周折。
“周叔,聽說你出京城時也是一文不帶,只騎着一頭青驢,到蘇州時,反而倒賺了兩千多兩銀子。”文征塵對周鼎成的事也很是好奇。
“這有什麼值得誇耀。”周鼎成笑笑,不屑解答。
“可是,周叔你不是不願意接觸銀錢的嗎?銀子怎麼帶啊?”文征塵不明白的是這個。
“隨得隨寄,都寄回京城了。”
哦。衆人都哦了一聲,也不知是什麼意思。
“所以啊,況且,你這次準備出力吧,兩千兩銀子,夠你背的。”周文傑拍着況且的肩膀說。
“我只賺夠吃喝住行,你們以爲我是他的送財童子啊。”周鼎成笑道。
況且假裝哭喪着臉說道:“別啊,周前輩,我還指着這趟行旅發財呢。”
“想的倒美,我給你既當保鏢,又當保姆,還給你當賺錢的奴才?皇上也沒這麼使喚人的。”周鼎成笑罵了一句。
衆人吃喝說笑,因有周鼎成陪伴,沒人覺得會有什麼苦楚、難處的,周鼎成這種四海爲家的人,即使在深山老林裡,也有他的生存之道,而且還能有滋有味。
況且心裡逐漸輕鬆起來,渾然不似要遠去異地他鄉,徒步深山去採藥,反而有種春日去郊外踏青的心情。
周鼎成雖然嘴上有說有笑,實際上心裡並不輕鬆,他明白這次出行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樣,充滿各種不可預知的風險。只有安全返回蘇州那一天,纔算大功告成。
酒宴過後,驛站的客廳裡已經有兩撥人在等着況且。
一撥人是蘇州府的衙役,拿着練達寧的手書和一些路上的吃食。練達寧讓衙役告訴況且,無論在何處遇到難處,都可以拿他的手書去當地官府求援,無論需要人力還是銀錢,應該都不會有問題。
另一撥人是陳府的家人,帶來陳慕沙的一封書信,同時附有一張名單,上面是江蘇、江西兩省內,陳慕沙所有的朋友、知交、門生弟子的名字和地址。老師在信中囑咐他,萬一遇到困難,隨時可以去這些地方落腳。
況且心中一暖,有了這張名單,真可以不帶一分錢上路了。同時也才明白周鼎成何以敢身無分文而行萬里,他手裡的名單一定更爲龐大,而且能連成一張緊密的網絡。
不僅如此,看到這張名單,他才明白陳氏理學一門的潛力之大,門生弟子絕不是寥寥幾人,也不是幾十人,上下幾代人加起來,僅在兩省就有數百人之多。
然而,他成爲陳慕沙的關門弟子後,除了兩個大師兄,真沒見過另外的師兄,從這張名單上可以看出,那兩位大師兄只是比較他而言,實則還是歲數小的。
陳慕沙弟子中年歲最大的,已經有七十多歲,真正的大師兄,差不多可以做他祖父了。
況且收下書信、禮物,謝了來人,然後纔在衆人的簇擁中,與周鼎成一道上馬離去。
出了蘇州城,看到郊外的景色,況且心中振奮,他的確好久沒出蘇州城了,最近幾年幾乎都是在家裡學醫、讀書中度過的。
或許因早年的顛沛流離,他對這種宅在家裡的日子感覺很舒心,溫暖平和,遠離風寒和危險。但時間太久了,心裡又會生出鏽來,需要到外面擦亮。
走出十里路,又是一個驛站,兩人徑穿而過。
兩人一路走着,看到特別的景緻和地方,周鼎成就講給他聽,所經之處或者有傳說,或者有故事,都有濃厚的人文背景。
況且聽得津津有味,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果然不假。書本上的知識還真是有限。
行到一處,況且神思飄忽,忽聽周鼎成低聲說道:“不要向後看,也不要東張西望,只管向前。”
況且的心一下子就懸到了嗓子眼。
他什麼也沒看到,更沒感應到什麼,倒是周鼎成這樣一說,他立時感覺好像有一條毒蛇趴在自己的後背,正對着自己後頸吐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