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陳景恪看到那份密密麻麻名單的時候,不禁感到一陣頭皮發麻。
大明開國的時候,實際上並沒有分封多少勳貴。
加起來總共就三十六人,也就是俗稱的六公、二十八侯,兩伯。
建國後陸續晉封了一些,但和廢除的平衡一下,其實並沒有增加多少。
直到重啓軍功爵制,勳貴開始大規模出現。
大明有一個與之前朝代都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立國二十多年都未能真正平定天下。
以隋唐爲例,建立沒幾年基本就四夷平定了。
宋朝雖然始終未能完成大一統,中國長期處於南北對峙階段。
但大多數時候南北兩國都是相對和平的,大規模交戰反而比較少。
大明則不然,一直到朱棣時期都在征戰。
北方有北元殘部,遼東直到洪武二十年才收復。
西方有察合臺汗國、河西七王公等等。
南方也不太平,雲南直到洪武十五、六年纔打下來。
兩廣、川蜀的土民時不時的就會作亂,朝廷不得不常年委派大將坐鎮。
交趾那邊就更別提了,直到朱瞻基放棄這裡,一直處在動亂之中。
接連不斷的戰爭,消耗了大明太多的國力。
直到仁宣時期國庫纔有所盈餘,政治制度也是在這個時期才穩固下來。
有人要問了,大明的軍隊戰鬥力太拉胯了吧?
不說和漢唐相比,怎麼連帶宋都不如?
事實上並不是如此,秦漢隋唐到帶宋,朝廷對南方多采用羈縻制度,並不追求實際統治。
說白了,只要你名義上臣服中央朝廷,逢年過節來朝覲就足夠了。
這樣一來,自然就輕鬆許多。
但大明不一樣,老朱有種種缺點,但他有個很大的優點。
對華夏傳統意義上的國土,有着很深的執念。
拿出地圖看一看,是老祖宗圈下來的地,那咱大明就必須拿回來。
不光是名義上拿下來,還要進行實際統治。
但是,世代生活在當地的山民,他們只認識左右鄰居,只知道部落酋長。
肯定不願意接受,遠在千里之外的皇帝的統治啊。
對於那些部落酋長來說,以前我們只需要名義上向皇帝效忠就可以了。
在這一畝三分地上,我們就是土皇帝。
現在你遠在天邊的皇帝,派遣幾個流官,就想多走我土皇帝的權力,那肯定不行。
反抗就成了必然。
可以說,有明一朝一直在和土民進行拉鋸,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最終完成了改土歸流。
華夏文明真正實現了,對那些國土的實際統治。
就以雲南爲例,正是經過大明兩百多年的開發,有了沐英等先賢的犧牲,纔有了後來的彩雲之南。
在這一點上,帶清真的享受到了太多大明留下的遺澤。
陳景恪穿越後,大明擴張的步伐更是直接拉滿。
打仗多,立軍功的機會就多。
自重啓軍功爵制以來,每年都能涌現一大批有爲將士,完成身份的階級跨越。
朝廷的勳、爵位和批發一樣的往外發放。
七八年時間,就有了五等爵五百餘人,九等勳八萬八千餘人。
不過,勳雖然多,大多數卻都是最低級的七八九等。
只要斬首就能給,所以比較容易獲得,這才造就了堪稱海量的勳集體。
實際七八九等勳更多的就是榮譽,沒有實質性特權。
如果非要說有,那就是見官不拜,退役之後可以去地方擔任捕快、遊檄、緝盜一類的吏員。
再往上就斷崖式減少了。
比如六等勳大夫一級,作爲中等勳的守門員,就只有區區三千多人。
最高級的柱國,目前就只有九個人獲得。
所以,大明的勳雖然多,卻並不會帶來嚴重的後果。
相反,這些獲得勳位的人,對國家的歸屬感更強。
他們去了基層,就是國家最好的基層官吏。
能大大的削弱宗族、士紳對地方的影響,幫助朝廷更好的統治地方。
這就是陳景恪設計的整套制度精髓所在。
不過以上數字,只是總數,並不是現存的人數。
除去因爲種種事情被廢除勳爵頭銜的,現在爵還有四百多人,勳六萬四千餘人。
而且,這些勳爵基本都是不加開國字號,要代降繼承。
最多兩三代人,就變成榮譽勳爵了。
所謂榮譽勳爵,就是輕車都尉、公士之類的。
是最低等的勳爵,除了見官不拜等基本權利,就在沒有別的特權。
真正加了開國字樣的勳貴,總共不到六十個,就這還要算上建國時的三十多個功勳。
而現在,朱元璋又要對這個數字進行一次精簡。
這四百多人的名單裡,涉及侯爵十三人,其中開國侯四人,代降侯九人。
伯爵二十八人,開國伯七人,代降伯二十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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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有子爵男爵九十六人,其中加開國字號的有十五人。
剩下的就全是勳了,而且還都是六等以上的中高級勳。
因爲低級勳都沒資格被寫在這份名單上。
可以說,大明的爵爺們直接被清除了五分之一左右,中高級勳少了十分之一。
而且表面看這是四百多人,實際上這是四百多個家庭甚至家族。
最後被牽連進去的,肯定過萬人。
所以,當聽到朱元璋一臉遺憾的說:
“哎,若非要顧全大局,這份名單還能再增加一倍。”
一旁的陳景恪差點繃不住,您老人家這是殺人成癮了吧。
同時他心中也明白,老朱還是那個老朱,從來都沒有變過。
嫉惡如仇,殺伐果決。
只是他的眼界變開闊了,做事更有章法,殺人也都是師出有名。
纔給人一種他變了的錯覺。
朱元璋見他沒說話,有些奇怪的道:“你竟然不勸咱?”
陳景恪搖搖頭,嘆了口氣說道:“要麼不動,要麼就一次動到位。”
“讓他們打內心裡感到恐懼,一兩代人都不敢生出異心。”
朱元璋大笑道:“你終於想通了。”
“傅有德有句話雖然是玩笑,但我咱覺得很有道理。”
“變革最激烈的時期猶如亂世,而亂世當用重典。”
“這一次之後,不說兩代人,至少二十年內沒人敢亂動了。”
朱標點點頭,他雖然覺得動靜有點大,會造成一定的混亂,但也和陳景恪持同樣的想法。
要麼不動,要麼大動。
朱雄英卻看着那份名單,以及他們的罪名,陷入了沉思。
老朱好奇的道:“雄英在想什麼?怎麼不說話。”
朱雄英拍了拍厚厚的卷宗,說道:
“我在想錦衣衛關於勳貴的調查報告,其中有一條出現頻率最高。”
老朱問道:“哦,哪一條?”
朱雄英說道:“囂張跋扈,爲惡鄉里。”
朱標仔細回想,也不禁說道:“確實如此,很多就算沒有爲惡,也會變得跋扈。”
老朱眉毛倒豎,罵道:“就是忘本,有了點地位就不知道幾斤幾兩了。”
“用景恪的話說就是飄了,飄的忘乎所以,這種人就該殺。”
陳景恪正想發表看法,卻見朱雄英搖搖頭,先一步說道:
“不對,不對……景恪說過,一次兩次是偶然,三番五次就是必然。”
“這麼多勳貴出現相同的問題,必然有其內在聯繫。”
“如果我們能找到其中緣由,或許就能解決這個問題。”
朱標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不知道在想什麼。
老朱卻饒有興趣的道:“那你想到什麼內在聯繫了嗎?”
朱雄英點點頭,又搖搖頭,說道:
“只能想到一點,不知道對不對。”
老朱高興的道:“來,給皇爺爺說說你想到了什麼。”
朱標和陳景恪也好奇的看了過來。
朱雄英表情認真的道:“教養,這些人都缺少教養。”
接着他解釋道:“大明的勳貴,十有八九都是底層百姓出身。”
“他們祖祖輩輩都是窮苦人家,沒讀過書不懂什麼大道理。”
“靠着在戰場上搏命,完成了身份的躍遷。”
“雖然身份變了,但他們的思想見識並未有什麼改變。”
“他們不知道如何當勳貴,要麼模仿地方士紳宗族的行爲方式,要麼就由着性子來。”
“所以纔會有這麼多人出現相同的問題。”
朱元璋越想越覺得有道理,一拍手大笑道:
“妙啊,這不就是和窮人驟富一個道理嗎。”
“好好好,乖孫你真是太聰明瞭,還真讓你給找到根子在哪了。”
朱標也不禁點頭,似乎是這個道理啊。
沒人教,不知道怎麼當勳貴,可不就是會由着性子來嗎。
有些人在軍營裡受過一定的薰陶,自己倒是沒出問題。
可他們的家人沒有啊,受了幾輩子苦,可不得好好享受一下。
朱雄英卻沒有特別高興,而是問陳景恪道:
“景恪,你覺得我的分析有沒有道理?”
陳景恪豎起大拇指,說道:“太有道理了,我都沒想到這一點……”
朱雄英翻了個白眼,說道:“打住,別說你沒想到。”
“我之所以想到這一點,還是受到你提議開辦的那個勳貴書院啓發。”
很多勳貴並不懂的如何當諸侯王,讓他們去封國很可能會禍國殃民。
所以陳景恪提議,朝廷開辦一所勳貴書院,專門教他們如何當國主。
“我就想,諸侯王不懂的如何當君主,需要朝廷來教。”
“那勳貴們集體犯同樣的錯誤,是不是也是因爲不懂得如何當勳貴?”
“這個道理我能想到,就不信你想不到。”
陳景恪還能說啥,只能‘嘿嘿’傻笑。
老朱和朱標也莞爾不已,這倆人是真的互相瞭解啊。
當然,更讓他們高興的是,朱雄英能跟得上陳景恪的思維了。
這不正是他們把陳景恪留在宮裡,最大的目的嗎。
或者說,最初他們就是希望朱雄英能跟着學一些本領,並沒有指望能學的特別精深。
畢竟陳景恪掌握的東西,只能用神鬼莫測來形容。
他們雖然對朱雄英有很高的期望,卻也不敢奢望他能聰明到那個程度。
現在,朱雄英一次又一次刷新了他們的認知。
這孫子,是不亞於陳景恪的大才啊——嗯,比陳景恪差那麼一丟丟,但已經是世間少有了。
大明未來可期。
還有什麼,比這更讓他們高興的事情嗎。
朱雄英不知道自家兩位老爺子在想什麼,對陳景恪說道:
“來補充一下吧,看看我哪裡有說的不到位的地方。”
“咳。”陳景恪乾咳一聲,說道:“不知道如何爲官,這是大明普遍存在的問題。”
“歷數華夏之前所有的朝代,全部都是有權貴建立的,統治階層也基本都是權貴組成。”
“從三皇五帝開始就是如此,夏是大禹建立,商、周、秦皆諸侯國取代前朝建立。”
“西漢高祖的出身雖然很低,但他麾下有大批的前朝貴族之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張良。”
“東漢光武帝是宗室之後,麾下核心基本都是西漢貴族。”
“隋唐都是西魏八柱國之後建立的,他們的統治階層有兩部分組成。”
“一部分是從南北朝就傳下來的軍事貴族,一部分是以五姓七望和江南十二名望爲核心的士族羣體。”
“宋太祖家裡也累世公卿,他麾下的統治階層,也大多都是出身名門。”
“我們雖然常說肉食者鄙,但有一點必須要承認,家學淵源非常重要。”
“正所謂三代才能出一個貴族。”
“人家祖祖輩輩留下來的禮儀學識、爲人處世的方式等等,都不是普通人所能比的。”
“如何做官,如何做一個合格的貴族,也是他們自幼就接受的教育。”
“這些人治理國家,可能不會大治,但只要君主不瞎折騰,一般也不會大亂。”
“大明不一樣,從開國功勳到建國後提拔的文臣武將,十有八九都是窮苦人出身。”
“書香門第,就算是家世好一點的了。”
“他們的能力或許不差,可在眼界見識上,比起累世權貴之家還是差了一籌的。”
朱元璋點點頭,何止是差了一籌,而是很多籌。
當皇帝越久,他對家學淵源這一塊的認識就越清晰。
當然,在內心裡他是驕傲的。
咱泥腿子出身,照樣得天下建立了大明,比那些出身名門望族的人強太多了。
也正是因爲這種思想,讓他表現的有些剛愎。
直到陳景恪的出現。
被陳景恪降維打擊之後,他才接受了現實。
教育真的很重要。
系統性的教育可以決定一個人的一生。
幾代人積累的經驗教訓,是書本上學不到的。
這也是他留陳景恪在宮裡的原因之一。
雖然不知道陳景恪的師承,但很顯然他是接受過系統性教育的。
儘管不全面,可已經足夠優秀了。
把他留在宮裡,言傳身教培養朱家下一代,能讓大明少走很多彎路。
事實證明,他的計劃成功了。
不說朱雄英,僅僅是經常和他接觸的朱柏、朱椿、朱高熾等人,都遠比其他皇子皇孫優秀。
陳景恪感覺有點口渴,用手碰了碰杯子,朱雄英很自然的拿起茶壺給斟滿了。
老朱和朱標都習以爲常。
端起茶一飲而盡,陳景恪說道:
“就和太子方纔說的那般,大明勳貴普遍有囂張跋扈、爲惡鄉里的問題,和他們的出身有很大關係。”
“沒有接受過系統性教育,不知道該怎麼當勳貴。”
“所以我覺得太子的提議很好,建一個書院,專門教導新晉勳貴,如何當一名合格的勳貴。”
老朱三人再次點頭,教育必須要提上日程了啊。
陳景恪繼續說道:“不只是勳貴,官吏也是一樣的,大明的官吏普遍短視。”
“這種短視就體現在,容易走極端,無節制的弄權貪腐。”
“所以,新入職的官吏,也應該去接受一段時間的培訓。”
“官吏要晉升了,也要進去培訓一段時間。”
“如此,雖然不敢保證大明的達官顯貴都清廉如水,至少可以確保一個下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