兗州府,鄒縣,白馬河岸。
百餘衣衫襤褸的百姓,戰戰兢兢的跪在地上,雙手高高舉着《大誥》。
就在這羣百姓不遠處,正有兩夥人在對峙。
一夥身着衙役服飾,領頭的正是鄒縣縣令全秀善。
與他們對峙的,則是一羣身着土紅色短服的壯漢。
看樣式,正是大明預備役的制式服裝。
而領頭的,則是一名身着皮甲,腰跨苗刀的彪形大漢。
只可惜,這名大漢右手被齊腕斬斷,只有一隻左手完好。
此人正是大明鄒縣縣尉、兼預備役負責人盧大壯。
他時不時的用僅剩的那一隻手,去捋自己左胸衣襟,那上面用金色絲線繡着一柄長刀。
大明的九級功勳各有標誌。
九等公士是一杆長槍,八等上造是兩杆長槍頭部交叉,七等騎尉就是三杆長槍交叉。
六等大夫則換成了一把長刀,一二三把刀代表中三勳。
上三勳則是劍加一個盾形邊框,同樣是根據劍的數量分等級。
可以說是一目瞭然。
獲得功勳封賞之人,可以用金線繡在左胸衣襟以示榮耀。
盧大壯衣襟上繡的是一把長刀,代表着他擁有大夫的勳位。
大明標準的軍功特權階級。
當然,如果沒有這個功勳,他也不可能軍轉官成爲縣尉。
此時他正不屑的看着自己的頂頭上司,吊兒郎當的道:
“這不是全縣令嗎,什麼風把你吹過來了?”
全秀善指着他,喝道:“盧縣尉,是誰給你的權力,調動縣內預備役的?”
盧大壯一臉無辜的道:“全縣令你可不要血口噴啊……那個人,我老盧向來最守規矩。”
全秀善冷喝道:“事實就在眼前,你還想狡辯?”
盧大壯左右看了看,故作恍然大悟的道:
“哦,我懂了,原來是這樣啊,全縣令你可真誤會我了。”
“我今日帶着兄弟們出來拉練,兄弟們跑了一上午口渴,我帶他們到這裡乘乘涼喝口水。”
“全縣令,你總不能不讓兄弟們喝水吧。”
全秀善被堵的說不出話,好半晌才說道:
“那你爲何要阻攔本官捉拿這羣刁民?”
盧大壯苦口婆心的道:“全縣令,你好好看看他們手中拿的是什麼,大誥啊。”
“太上皇定下的規矩,只要有冤屈,皆可手舉大誥去皇城告御狀。”
“沿途官吏皆不得阻攔,否則以謀逆罪論處。”
“你現在若捉拿他們,就是死罪……我這是在保護你啊。”
全秀善被他噁心的差點要吐了:“你可知他們要告的是誰?”
“曲阜孔家,聖人之後豈是他們這些刁民能褻瀆的?”
盧大壯猛然收起嬉皮笑臉,反問道:“聖人後裔?難道比皇室宗親還高貴嗎?”
“你……”全秀善被問的啞口無言。
這個問題他還真不敢回答。
說聖裔重要?
目前皇權是被士大夫們壓制了,可想殺一個縣令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兒。
說皇家重要?
就目前這形勢,士大夫們也能讓他罷官去職。
更何況他雖然不是理學門徒,卻也是儒家出身,孔子也是信仰。
所以,他怎麼回答都不是。
關鍵是,前腳士大夫們剛用‘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逼迫皇帝懲罰了代王,還弄死了駙馬歐陽倫。
現在又無視孔家罪行,那這臉可就丟盡了啊。
這也是他前來阻止這些百姓進京的真正原因。
只要將這些人抓回去,將曲阜的事情嚴嚴實實的遮住。
聖裔依然是聖裔,士大夫們依然可以高舉禮法大旗執掌權柄。
然而,盧大壯出現了。
他自然知道盧大壯那些話都是藉口,可毫無辦法。
深吸口氣,他誠懇的道:“盧縣尉,你可知此事的後果?”
盧大壯冷笑道:“難道比逼着太上皇處死駙馬還嚴重嗎?”
全秀善的心徹底沉了下去,原本他只是有些懷疑,現在敢百分之百確定了。
這就是太上皇的反擊。
從他接到消息,得知有百餘百姓手舉大誥進京告狀,就意識到情況不對。
作爲基層官吏,他太瞭解百姓的秉性了。
若沒有人引導,是不敢這麼做的。
更何況,他們哪來那麼多大誥?
當時他就懷疑,有人要搞事情。
但想不通是誰的手筆。
見到盧大壯的第一眼,他心中就一咯噔,隱隱有了猜測。
但依然沒敢往太上皇身上想。
直到盧大壯連續提起逼宮之事,他才確信這就是太上皇的手筆。
難怪太上皇一直隱忍不發。
不是他轉性子了,而是佈一個彌天大局。
一旦這些告狀的百姓進了京,那後果……
他已經可以想象到了。
然後,他毫不猶豫的選擇了……退走。
他雖然出身儒家,卻不是理學門徒,和逼宮的人也沒有什麼瓜葛。
完全可以明哲保身,至少也能保全自身。
沒必要在這個時候,趟這一趟渾水。
想到這裡,他面露感激之色,朝盧大壯行大禮道:
“若非盧縣尉提醒,我險些釀下大錯矣。”
盧大壯反而有些驚訝,這人變臉好快啊。
但全秀善接下來的動作,卻更是讓他瞠目結舌。
只見全秀善先是讓衙役將身上的錢取出來,然後捧着錢來到百姓面前:
“諸位父老,方纔本官不知就裡多有魯莽,還請海涵。”
“我與同僚湊了一些盤纏,還請諸位收下。”
這下,百姓們傻眼了,什麼情況這是?
這時人羣裡一名精瘦的漢子率先反應過來,大喊道:
“謝青天大老爺。”
其他百姓也跟着一起喊:“謝青天大老爺。”
將錢散給百姓,目送他們離開,全秀善才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啪啪啪……”盧大壯一隻手拍着斷掉的臂膀,道:
“精彩,全縣令之智,讓某佩服。”
全秀善苦笑道:“盧縣尉過譽了,若我真聰明,今日就不該來。”
盧大壯笑道:“哎,你也是不知就裡,怕有亂民入境,甘冒天險帶人前來探查,何過之有啊。”
全秀善露出意外、驚喜之意,這話就是在幫他遮掩啊。
可兩人平日裡關係並不對付,盧大壯爲何要幫自己?
但不論是爲什麼,這個人情自己必須要承。
於是他再次下拜,說道:“謝盧縣尉提醒,回去之後某在家中設宴,還請賞光。”
盧大壯笑道:“好說好說,不過現在我要去保護這些百姓,吃飯的事情等我回來再說。”
全秀善說道:“辛苦盧縣尉了,我等你凱旋。”
之後兩撥人各自離開。
路上,鄒縣捕頭不解的問:“明府,此爲何故?”
全秀善沒有解釋,而是嚴肅的道:
“不要問那麼多,告訴所有人,今日我們是來查看流民的。”
“如果不想死,就按照我說的話去說。”
那捕頭也不傻,頓時就猜到可能關係到上面大佬鬥法,當即就不敢再問。
其他衙役雖然一副懵懂的樣子,但上頭都這麼說了,他們自然也不敢亂說。
另一邊,盧大壯的副手,也問了一個問題:
“縣尉,爲何要幫那全縣令?”
盧大壯嘿嘿一笑,說道:“他是個聰明的明白人,這樣的人才好打交道。”
副手一臉疑惑,什麼意思?
聰明人就聰明人,爲啥還要強調明白人?
不一直都說我這樣的憨厚人好打交道,聰明人都狡猾不好打交道嗎?
怎麼到縣尉嘴裡全變了。
不懂,不懂。
然而盧大壯沒有解釋那麼多,快步向百姓追去。
告狀的百姓走的這條路線,是經過精挑細選的。
從曲阜去洛陽,一路向西是最近的。
然而曲阜正西是兗州府嵫陽縣,理學勢力強大,這條路很不好走。
曲阜向南雖然繞了遠路,但鄒縣縣令全秀善屬於無幫無派那種,不會爲了孔家不顧自身安危。
且還有盧大壯接應,非常的安全。
順着新開挖的白馬河就可以來到昭陽湖。
可以從這裡乘船前往洛陽,路程遠了速度反而更快。
關鍵是,這些百姓沒有直接登船去洛陽,而是在昭陽湖畔停了五六天時間。
每天都在向不同的人,講述着自己的冤屈,以及此行的目的。
作爲大運河最重要的交通樞紐之一,昭陽湖非常的繁華。
十餘萬人生活在這周圍。
天南海北的旅人在此歇腳,每日在此停靠的週轉的船隻上千艘之多。
短短几日,孔家在曲阜的所作所爲就被傳揚開來。
等這些百姓登船後,也並不是直接去往洛陽。
而是每逢大型停靠點,都會停下來講述自己的經歷。
然後這些事情通過旅人的嘴,傳向天下各地。
傳言這東西,懂的都懂。
傳播過程中必然會扭曲誇大,很快孔家在曲阜吃人的流言都出來了。
並且傳播的人還信誓旦旦,賭咒發誓有百姓逃出來,正去洛陽告御狀。
要知道,大運河沿岸可都是經濟重鎮。
而大城市的居民,更加關注政治,自古以來都是如此。
最近大半年,理學派鬥皇權不可開交,更是讓百姓們對政治事件非常敏感。
當狀告孔家的事情傳出後,引起了廣泛討論。
有人相信,有人懷疑,有人乾脆直接否定。
還有人勃然大怒,認爲是造謠。
但不論信與不信,每一個聽到的人都會產生好奇心。
孔家作爲聖人之後,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一旦他們產生了好奇心,就會主動去收集相關信息。
等到朝廷的官方通報下來,消息會傳的更快,引起的轟動更大。
——
曲阜百姓集體告御狀的事情,先一步傳到了洛陽。
大家都不傻,馬上就猜到了緣由。
之前一直很失望的權貴們,都恍然大悟。
原來不是太上皇糊塗了,而是挖好了坑等着那些人跳啊。
有些腦子轉的慢的,也從同僚那裡得到了答案,不禁連連叫好。
然後就是後怕,太上皇依然是那個太上皇,而且更加陰險了。
還好這段時間大家都沒有跟着整幺蛾子,否則下場堪憂啊。
官僚集團是何等的震驚可想而知,他們的第一反應就是,一定要封鎖消息,將那些刁民全部弄死。
然而已經晚了。
“現在全洛陽的百姓,都在談論此事。”
“碼頭上站滿了人,都在等着那些刁民到來。”
左川面色凝重的說道:“而且……”
劉斆追問道:“而且什麼?”
左川語氣艱難的道:“而且百姓皆認爲,我等連皇子駙馬都敢處置,定然可以爲曲阜那些百姓伸冤。”
所有人都失去了言語能力。
好半晌,趙叔才說道:“好一招捧殺啊,好,好手段。”
陳瑛氣憤的道:“以如此手段對待臣子,非明君所爲也。”
衆人都沒有搭理他。
什麼手段不手段的,都這會兒了,你好計較這個?
況且,這也是陽謀。
趙叔纔看了看衆人,說道:“這一局是我們輸了,現在就看太上皇想怎麼收尾了。”
衆人表情各異。
怎麼收尾?
之前被那麼欺辱,這口惡氣他肯定要好好出一出。
以太上皇的性格,少不了要拿一些人頭泄憤。
問題是拿誰的頭。
沒人敢開口說破這一點,因爲說破的那個人,必然會被羣起而攻之,成爲第一個被犧牲的人。
這種事兒,只能私下協商。
被放棄的人,可能到死才知道自己被賣了。
接下來就是勾心鬥角時間。
剛剛團結起來不久的理學派,瞬間就分崩離析。
都恨不得對方替自己去死。
於是,這場會議就到此爲止了,大家各懷心事的離開。
看着離去的衆人,陳瑛眼睛裡滿是嘲弄,和太上皇鬥,你們也配?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內心深處的惶恐不比這些人少多少。
之前他只是選擇了支持朱元璋,卻並不知道老朱會用什麼手段反擊。
這些天心裡也一直在琢磨,始終不得要領。
現在終於知道了,卻也被嚇到了。
真正的陽謀,而且還是必殺的那種。
不過即便到了此時,包括陳瑛在內的所有人,都以爲這只是老朱的反擊手段。
大不了殺孔家幾個人,震懾一下其他人。
再殺一些跳的比較厲害的官吏,打壓一下儒家。
他們並不認爲,朱元璋會滅了孔家,更不會認爲他會廢掉理學。
兩日後,孔家家主來到京師,上表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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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連皇城大門都沒進去,就直接被錦衣衛拿走下了詔獄。
接着,有幾名官員上奏,詢問皇帝準備如何處置此事。
然後這些人也全部被下了詔獄。
看着高坐御座之上,乾綱獨斷施展着雷霆手段的朱元璋,羣臣終於意識到。
洪武依然是那個洪武,之前不過是僞裝罷了。
現在到了算總賬的時候了。
被洪武大帝支配的恐懼,重新浮上衆人心頭。
朝野盡皆失聲。
平日裡囂張跋扈的紈絝們,都變得老實了起來,秦樓楚館的生意一落千丈。
官吏們皆深居簡出,平日裡最常見的文會,也全部消失。
洛陽陷入了詭異的平靜狀態。
但誰都知道,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
一週後告狀百姓終於來到洛陽城外,當日去迎接他們的百姓多達七八萬。
這些百姓高聲呼喊,爲他們壯膽。
還有些人大聲給他們出主意,去找某某某官員,他們纔是青天大老爺。
被他們點名的,十個有八個都是理學派大佬。
這些百姓哪見過這種場面,先開始膽怯害怕,很快就感動的熱淚盈眶。
果然是天子腳下,首善之都。
百姓們就是嫉惡如仇啊。
對自己此行也充滿了信心。
不過他們並沒有聽別人的建議,去找什麼大佬。
而是直接來到承天門外,齊刷刷的跪下,雙手高舉《大誥》。
鐘樓之上,陳景恪和朱雄英一人拿着一個望遠鏡,看着下面的人羣。
陳景恪長長吐了一口氣,說道:“民心可用啊。”
朱雄英興奮的道:“想必這會兒那些人寢食難安了吧。”
“聽說他們還想着斷尾求生?呵呵……真是天真啊。”
陳景恪說道:“他們想過自己會死,但不會想到朝廷會拋棄孔家和理學。”
“他們已經習慣了,天子要用理學治國,要擡舉孔家收買讀書人。”
“卻不知,時代變了。”
朱雄英漸漸冷靜下來,頷首道:“是的,時代變了。”
“跟不上時代的,必然會被時代的車輪碾碎。”
“你說……有一天大明會不會被時代碾碎?”
陳景恪笑道:“怎麼,看不開想追求萬世不易之王朝啊?”
朱雄英搖搖頭,說道:“怎麼可能,我只是有感而發而已。”
“我記得你很早就說過,沒有萬世不易之法,也沒有萬世不易之王朝。”
“正如人有生老病死,王朝也有興衰交替。”
“人雖然死了,但血脈思想可以傳承下去。”
“王朝雖然滅亡,但它的經驗卻會被後來者學習傳承。”
“我們需要做的,不是幻想着如何萬世不易。”
“而是如何讓國家更加強盛,讓文明更加輝煌燦爛。”
“只要我們做到了,那我們的精神將會永存不滅。”
陳景恪豎起大拇指:“在思想境界上,你已經超越大多數帝王了。”
朱雄英只是淡淡一笑,他對和前代帝王作比較,很不感興趣。
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該做的事情。
時代都不一樣,怎麼進行比較?
那不是關公戰秦瓊嗎?
況且,就算要比較。
我要做的,也是未來別人會以我爲標杆,去評價其他帝王。
而不是以其他帝王爲標準,來評價我。
他這會兒也是談興大發,繼續說道:
“王朝更替,對一個朝代來說是壞事,對一個文明來說是一件好事。”
“每個王朝末年,都會積累無數的矛盾,興替就是一個族羣的自我更新。”
“通過這種更替,割除以往的弊端,並在前人的基礎上推陳出新。”
“帶領我們的文明,走向下一個頂峰。”
“所以萬世不易不但無法做到,也不應該做到。”
“如果真的有人能做到,也是那個國家和子民最大的不幸。”
陳景恪真的震驚了,這話竟然是一個太子說出來的?
他確實經常給老朱、朱標、朱雄英他們說,沒有萬世不易的王朝。
也隱隱的提到過,王朝更替對一個文明來說,其實是一件好事。
然而畢竟是皇權社會,他不敢說的太直白。
卻不曾想,朱雄英不但領悟到了,還能認同這個道理。
太讓他刮目相看了。
然後就是深深的驕傲,這,就是我徒弟。
可以說,這就是他穿越到明朝,最大的成果,沒有之一。
只有這樣的君主,才能保住變革的成果。
這往往比變革本身更重要。
——
老朱那邊馬上就做出了反應,親自出來詢問了百姓的冤屈。
之後當場表示,一定要嚴懲兇手,還百姓一個公道。
“咱連皇子都能處罰,連駙馬都能殺,更何況是孔家?”
這話說的擲地有聲。
並通過前排人的嘴巴,快速向後排傳遞,很快在場的人都知道了皇帝的表態。
不知道誰起的頭,忽然想起了山呼海嘯般的‘萬歲’聲。
等人羣安靜下來,老朱給出了具體指示,此事交由三司會審。
併名內閣學士劉斆、趙叔才,親自監督此案辦理。
接着,老朱又點了好幾個人的名字,全都是理學派核心力量。
這一下百姓更是歡呼不已。
這些可都是敢於直面皇權的鐵面人物,一定能還大家一個公道的。
與之相反的是,聽到這個命令,劉斆等人皆渾身發抖,有人甚至直接昏厥過去。
還有人試圖告病。
然而老朱很親切的表示:沒關係,好好養病,擔子先兼着,等身體好了再來工作。
而且大明週報爲此事出了加刊。
每個被老朱點名的官吏,都被重點介紹。
講他們是如何據理力爭,要求皇帝懲處皇子和駙馬。
並將他們說過的一些維護禮法的話,重點標註出來。
有些人沒說過類似的話,或者說過但沒有留下痕跡。
沒關係,我們週報的編輯都是一頂一的高手,可以幫你說。
不用感謝我們,同爲文人,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最關鍵的是,文章首次點明瞭他們另外一重身份,理學派。
是的,以前報紙宣傳,並沒有着重提他們的這個身份。
只說他們幹過的事情。
現在,終於開始揭老底了。
這些人全都是理學派的,這說明什麼?
你以爲是理學派結黨奪權?
那你就太小看理學的諸位賢人了,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理學是大明的禮法標杆,理學大佬都是大明良心的守護者。
他們的行爲,和結黨沒有任何關係,就是志同道合而已。
他們聯合起來守護禮法罷了。
你說皇帝也是明君?對百姓多好多好?減輕了百姓負擔,廢除了無數苛捐雜稅?
可那又怎麼樣?
皇帝也是人,也有私心。
面對親兒子、女婿的錯誤,依然無法公平處理。
只有理學,只有理學大佬們,才能拋棄個人慾望,嚴守禮法底線。
相信,這一次理學和理學大賢們,一樣不會讓天下人失望的。
必然會給大家一個滿意的答卷。
可以說,這一期的週報,介紹孔家罪行的版面很小。
百分之九十的篇幅,都用來吹捧理學和理學大賢。
甚至不惜爲此貶低了老朱這個太上皇。
如果是以前,劉斆等人肯定很高興。
但此時此刻,看着手中的報紙,他們只覺得手腳冰涼。
這哪是誇他們,這是想要他們的命啊。
而且他們也終於明白,方孝孺並不是服軟了,而是自始至終就沒有和他們站在一起過。
從頭到尾,人家都是在配合太上皇挖坑。
只可惜,他們明白的太晚了。
事情到了這一步,他們只能硬着頭皮上。
等開始錄口供,這些官吏才知道,孔傢俱體幹了什麼。
倆字,類人。
他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孔家能幹出來的事情。
簡直刷新了他們對惡的認知。
而且參與人數還如此之衆,大半個孔家都不乾淨。
真要依照律法處置,族誅都不冤。
然而……這是孔家,必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們開始採用春秋筆法,在某些措辭下做文章……
也因此,案件的審理進行的非常緩慢。
五六天過去了,口供都還沒有錄完。
雖然一百多人的口供很多,可三司會審還會缺那點錄口供的人?
但他們只能對外宣佈,事情太大要問仔細一點,所以進展緩慢。
老朱卻一點都不着急,還反過來安慰他們慢慢來。
然而很快這些人自己就扛不住壓力了。
壓力來自於民間。
民間對於這一期的報紙反應很大。
大部分人都很高興,認爲這些人確實是大明的良心啊。
而且百姓們首次知道,原來他們都是理學出身,難怪如此賢良。
也只有理學,纔有這個能力敢於直面皇權啊。
不過也有部分人表示了不滿。
太上皇、皇上、太子,三人愛民如子,惠民政策一條接一條的出。
哪個人沒有受到實惠?
皇帝不忍心處罰自己的兒子和女婿,這是人之常情。
須知虎毒不食子啊。
況且,最後不也是按照律法處置了嗎,還把駙馬殺了。
現在如此貶低他們,簡直就是忘恩負義。
且理學這行爲,怎麼看都像是在結黨奪權。
這分明就是一羣道貌岸然的僞君子啊。
這些人自然受到了大家的批判,認爲他們太陰暗了。
雙方吵來吵去,卻奇怪的達成了一致意見:
且等孔家這件案子,如果他們能公平審理,就說明這些人是君子。
如果他們包庇,那就是僞君子。
輿論發展到現在,明白人都知道,必然是有朝廷在引導。
然而還是那句話,沒有絲毫反駁的辦法。
真正讓理學派感到絕望的,是新一期的大明週報再次發行。
這一期前半部分介紹了這件案子的進展。
並且將幾個最惡劣最非人的罪行,詳細的公佈了出來。
這些文章的操刀人正是楊士奇。
之前他就編寫過洪武大案集,對這方面可謂是最爲擅長。
將案件寫的代入感十足,讓人看的咬牙切齒,恨不得將孔家族誅。
接下來第二部分,介紹了案件的進展。
一個字,慢。
但文章也爲大家辯解了。
慢是因爲案件複雜,他們想搞清楚,所以才慢的。
不是某些人揣測的想拖延時間,包庇罪犯之類的。
然後文章順勢就轉到了第三部分。
講了關於理學和理學賢才的爭議。
說什麼,有人認爲理學賢良們是沽名釣譽之輩云云。
這純粹是胡扯。
雖然他們都是理學派,看起來很像結黨營私。
但大家要相信他們的操守云云。
然後又將這些人的事蹟,和他們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
學過新聞學的都知道,當你不停重複一件事情的時候,確實能加深印象,但也會引起反感。
怎麼着?你們這些理學大佬,除了逼迫皇帝出發皇子駙馬,就沒有幹過別的實事兒了是吧?
就這麼點事兒,天天吹有意思嗎?
趕緊把孔家的案子給審出來行不行?
最致命的還是,被報紙引導着,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思考。
理學派這些賢良,除了逼迫皇帝處置皇子殺駙馬,貌似確實沒幹過什麼能拿得出手的事情。
各種惠民政策,那是太上皇、皇上、太子和陳伴讀他們搞出來的。
理學派最多就是執行者而已。
也就是說……
一旦人們開始懷疑,越來越多的疑點就出現了。
然後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質疑,這些人抱團逼迫皇帝,真的是爲了禮法嗎?
在這種輿論氛圍下,整個理學派都意識到情況不妙。
但直到現在,他們依然不認爲朱元璋要廢了理學。
只是以爲老朱單純在報復他們。
於是,理學派內部順理成章的開始了大分裂。
當初的事兒我們沒參與,和我們沒關係。
我們是被誰誰誰拖下水的,他纔是首犯。
因爲內部分裂,關於孔家案件的審問也開始頻繁出現問題。
比如同一個人的口供,出現兩種論調等等。
老朱的態度也開始強硬,質問他們是怎麼辦案的。
然後最新一期的報紙,也將這些疏漏全部都寫了出來。
但報紙依然再爲他們辯護,是民間的非議給了他們壓力,纔會出現的失誤。
你們能不能不要在詆譭這些賢良們了。
然而,越是如此,懷疑的人就越多。
大家都迫切的需要一個真正的答案。
還有就是關於孔家的,大家很想知道,孔家到底犯下了多大的罪。
傳聞中那些類人行爲,到底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