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昊主動提出請辭。
而且他這請辭,當真是辭行。
直接離京出海,終生不再返回大明。
饒是朱厚照都沒有想到,這個該死的野人竟然會給出這樣的回答。
“野人!”
“你真就對朕這麼失望嗎?”
朱厚照眼眶通紅地追問道:“難道你就非要離開大明不可嗎?”
湯昊沉默着點了點頭,說出了內心的真實想法。
“劉瑾勾結李東陽,逼着我殺了鳳兒,無非就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就像當初我在陛下心中安插了張永這根刺一樣,陛下一看到張永就會想起劉瑾在南苑猛虎案中的所作所爲,那麼現在陛下只要一回想起慘死的鳳兒,就會恨不得將我給千刀萬剮,對吧?”
面對湯昊的追問,朱厚照下意識地點了點頭,畢竟他方纔已經說過了,每每因爲噩夢難以入睡的時候,每每回想起鳳兒臨死前的慘狀之時,他都恨不得將湯昊給千刀萬剮!
“既然如此,那事情發展方向,就不是你我二人可以控制的了。”
“陛下想過沒有,你我二人之間信任崩塌,陛下不再敢讓我掌兵,對我生出了忌憚猜疑之心,如此情況之下即便我留在大明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繼續留下來,無非就是淪爲一個手無實權的中山侯,這不是我想要的,也不是陛下想要的,所以不如早日解脫,你我二人……”
湯昊話還沒有說完,朱厚照卻豁然起身,怒斥道:“朕爲什麼不敢讓你執掌兵權?”
“這京軍戰兵本來就是你一手打造的,本來就該由你繼續統帥,除了京軍戰兵外,還有山東衛所軍,還有天下各地的軍隊,朕全都會交給伱執掌!”
朱厚照彷彿是下定了決心,咬牙切齒地咆哮道:“不就是兵權嗎?朕還信得過你!”
“野人,你要記住一點,鳳兒不能白死,聽明白了嗎?”
此話一出,湯昊直接愣在了原地。
這是……什麼情況?
鳳兒不能白死?
陡然間,湯昊醒悟了過來。
鳳兒爲什麼會死?
湯昊確實親手殺死了他,但真正將這鳳兒置於險境之人,其實並不是湯昊,而是劉瑾!
劉瑾和李東陽這一系列謀劃,看似天衣無縫,看似目的達成。
但是他們忽略了一個最爲關鍵的地方,那就是朱厚照的逆反心理!
沒錯,就是逆反心理!
包括朱厚照一直不耐煩三元老重臣的勸諫,同樣是逆反心理在作祟!
這個年齡的朱厚照,說得不好聽一點,還是處於青春期,最是躁動不安分的時候。
可能湯昊說什麼,他是真的聽得進去,因爲這傢伙是個不知禮儀的野人,他是真的敢罵敢殺人。
說到底,朱厚照除了信任湯昊之外,還多了一層對湯昊的敬畏。
那場南苑猛虎案中,湯昊暴殺猛虎的驍勇英姿,朱厚照一直都銘記於心。
他連猛虎都能暴殺,真要是想對朕這個小皇帝,朕早就死了千百回了!
換而言之,人家從始至終都未曾對他朱厚照產生過半分的惡念。
既然如此,劉瑾和李東陽越是想要離間他們這對羣臣,在逆反心理的作祟下,朱厚照就越是不讓這兩個狗東西得逞!
說得再直白一些,朱厚照這輩子其實全都是逆反心理在作祟!
甫一即位稱帝,文臣縉紳就迫不及待地想給他套上枷鎖,讓他變成弘治皇帝那樣,乖乖地做個傀儡天子,你好我好大家好。
但是朱厚照偏偏就那德行,你越是要管着我,我就越要逆反給你看,於是就不讓文臣縉紳得逞,做出了一系列的荒唐事情,硬生生折騰得文臣縉紳苦不堪言,最後也成功地把他這位正德皇帝給折騰沒了。
總結起來,朱厚照那荒唐的一生,就是放蕩不羈愛自由,想幹什麼幹什麼!
劉瑾確實是這個世界上最瞭解朱厚照之人。
但是,與湯昊相比,劉瑾還是遠遠不如,因爲湯昊開了掛!
“陛下,你可要想清楚了!”
湯昊似笑非笑地看着朱厚照。
“如若繼續讓我統兵的話,萬一……”
“有個屁的萬一!”朱厚照嗤笑道:“朕算是看明白了,這天下人就只有你湯昊一人,願意爲了中興大明拋頭顱灑熱血,甚至不惜指着鼻子罵朕!”
“其餘那些傢伙,包括三元老重臣在內,要麼就是明哲保身,要麼就是隻會喊口號!”
“朕還沒蠢到那種地步,自斷臂膀以遂他人心意!”
“他們辛苦謀劃這一切,朕偏偏不讓他們如願!”
沒錯,我朱厚照就是要逆反!
我是大明皇帝,我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不用你們來教我怎麼做,更別想動用些什麼陰謀詭計逼迫我朱厚照做事情!
湯昊聞言一陣苦笑,隨後變成了發自內心的大笑。
朱厚照見狀也跟着笑了起來,笑着笑着很快眼睛又紅了。
“野人,你別以爲朕看不出來,你骨子裡那股驕傲勁兒,甚至連朕都看不起,對吧?”
朱厚照幽幽開口道:“你跟朕一樣,都是不想受到束縛的人,可朕是大明皇帝,做不到你這樣無法無天,套在朕身上的枷鎖,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所以偶爾朕這小脾氣一上來了,也想要昏庸一會兒,也想要任性一會兒,你明白了嗎?”
說到底,朱厚照是真對這大明皇帝的位置感到厭煩,明明是大明江山的主人,卻成了天底下束縛最多之人,再加上各種各樣的陰謀算計,當真讓他這位年輕天子快要喘不過氣來。
他朱厚照,畢竟只有十七歲啊!
湯昊聞言一怔,隨後起身向他伸出了手。
“那就讓我們一起斬斷這些束縛!”
“等你口含天憲,言出法隨的時候,你一樣可以無法無天!”
口含天憲?
言出法隨?
真的可以做到嗎?
這大明王朝也就太祖高皇帝和太宗文皇帝做到了這一點吧?
朱厚照眼中升騰起了熊熊烈火,隨後伸出手去,握緊了湯昊的大手!
“朕等着那一天!”
“朕想馳騁大漠追亡逐北!”
“朕還想出海遠航劈波斬浪!”
“朕……好想做個糊塗蛋皇帝啊,做個英明的皇帝真的好累!”
“差不多行了!”湯昊不耐煩地道:“別逼我罵你!”
朱厚照正在感傷呢,驟然間聽到這話,頓時勃然大怒,跳腳對着湯昊就是一頓怒罵。
“趕緊下旨,把郭勳撈出來,經過此次教訓之後,他也應該會謹身成熟一些,我要立刻去東官廳大營,也不知道出了什麼變故沒有!”
提及正事,朱厚照也收斂起了笑容,當即下旨撈人。
因爲李東陽成了泥塑內閣,所以皇帝陛下的旨意,反倒是可以暢通無阻地下發。
湯昊重新恢復了鬥志,大步走出了幹清宮。
“野人,你這本書朕很喜歡!”
“有空多寫幾本!”
身後傳來的聲音,讓湯昊情不自禁地一笑。
多寫幾本嗎?
倒也不是不可以。
後世網文千千萬,熱血玄幻佔一半!
要不給這中二少年安排一部“幹破蒼穹”,激勵一下這傢伙的雄心壯志?
湯昊與朱厚照之間的隔閡消除,整個人只覺得輕鬆無比。
但眼下的局勢,還存在不少隱患,比如他快兩年都沒去過的東官廳大營!
等湯昊抵達東官廳大營後,京軍戰兵們見到他頓時喜出望外,徐天賜、常闊海、雷雄等將領也是欣喜若狂,紛紛上前關切詢問。
衆人都明白,湯侯此刻出現在東官廳大營,意味着他並未被解除兵權,依舊是那個執掌京軍戰兵的中山侯!
但是,現在這位中山侯的頭上,多出了一位兵部尚書,執掌天下戎政的楊一清!
徐天賜低聲提醒道:“侯爺,自早朝以後,那位就來了東官廳大營,似乎在等着您!”
聽到這話,湯昊心中一動,隨即快快步走進了帥帳。
只見楊一清正高坐在主位上面,然後津津有味地看着湯昊的閒暇之作。“楊一清,你要臉不要?”
湯昊一陣臉紅髮燙,上前劈手將那些手稿給奪了回來。
他怎麼都沒有想到,這傢伙如此不要臉,隨意翻看別人的東西,真沒素質!
楊一清似笑非笑地看着湯昊,原本冷峻面容之上也罕見地浮現出了古怪笑容。
“《霸道帝王愛上我》?”
“《論小皇帝的養成日記》?”
“中山侯,原來你竟是……”
“閉嘴!”湯昊怒了,“你再多說一個字,老子劈了你!”
這些手稿,本是湯昊基於《帝鑑圖說》的經驗,結合後世那些名著網文,想要給小皇帝安排一些“課後讀物”,順便摻雜一些私貨進去,儘快幫助朱厚照成長!
結果湯昊那是萬萬沒想到,楊一清這混賬如此沒有素質,如此不當人子!
饒是厚臉皮的湯昊,現在一張老臉也有些掛不住了。
面對中山侯的暴力威脅,楊一清也不得不重視,因爲這個莽夫發起狂來,別說他楊一清略懂拳腳了,十個楊一清都打不過他。
“湯侯,那本《帝鑑圖說》的復刻本,老夫也曾經看過,怎麼與你這些手稿不太相符嘛!”
湯昊額頭青筋暴起,抓起一旁的椅子就想殺人。
楊一清見狀立刻變了臉色,急忙道:“玩笑話玩笑話,不提了不提了。”
確認這廝是真怕了,湯昊這才默默放下了椅子。
“你故意在這兒等我,就是爲了讓我揍你一頓?”
聽到這話,楊一清嘴角抽搐,到底是見識了中山侯的兇狂蠻橫。
沉默了片刻之後,楊一清主動開了口。
“湯侯,你也知道那李兆蕃是冤枉的。”
“老夫認真追查過倭國副使刺殺案,不過是你向倭國、向湖廣鄉黨發難故意炮製出的藉口罷了。”
“刺殺一事本就是莫須有,李兆蕃等人已經含冤入獄了一次,現在湯侯難道還要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含冤入獄第二次,甚至爲此丟掉性命嗎?”
他竟是爲了李兆蕃而來?
湯昊略顯詫異地看着這位名臣,一時間摸不透這人的想法。
“先前在朝堂之上,你也同意割裂李東陽的權柄,爲何現在又要……”
“李東陽是李東陽,楊一清是楊一清,李兆蕃是李兆蕃!”
楊一清嘆了口氣,道:“誠然,我曾與李東陽和劉大夏同窗進學,步入仕途之後也一直受到他二人的舉薦提攜之恩,這是事實,無可爭辯!”
“但是我楊一清爲官至今,從未因私廢公,更未曾做過任何損害國利違背本心的事情!”
“朝堂之上,割裂李東陽權柄,這是大勢所趨,但並不代表着我就支持你那些謀劃!”
楊一清神情凝重地看着湯昊,語氣變得異常嚴厲。
“你與李東陽之間的爭鬥,老夫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你爲何要將李兆蕃這個無辜之人捲入其中,用他的性命逼迫李東陽主動開口請辭呢?”
“難道人命在你湯昊眼中就那麼不值錢嗎?還是說你這位中山侯果真如同傳聞那般心狠手辣,嗜殺成性?”
湯昊聞言忍不住嗤笑了一聲,也不急着爭辯,而是反問了楊一清一個問題。
“你知道許進老母是怎麼死的嗎?”
楊一清聞言一怔,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一片!
“你的意思是……李東陽所爲?”
湯昊沒有回答,而是詳細敘述了一遍許進老母被害一案。
楊一清聽得怔怔出神,最後有些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如果湯昊說的都是真的,那傻子都看得出來,許進老母被害一案疑點重重,分明就是有人故意要取她的性命,然後逼迫她這個身爲兵部尚書的兒子許進回家丁憂守喪!
李東陽啊李東陽,你何以做到如此地步啊!
“現在明白了嗎?”
“先壞規矩的人,不是我湯昊,而是他李東陽!”
“他能爲了目的害人老母,那我爲何不可廢了他兒子?”
“再者李東陽先前在朝堂之上的表現,你也不是沒有看在眼裡,他根本就不在乎李兆蕃的生死,他真正在乎的是自己的權勢地位!”
“楊一清,李東陽確實跟你不同,他是一個純粹的政客,一切以權勢利益爲先,任何人都可以捨棄,任何東西都可以放棄,這就是他李東陽!”
楊一清沒有回答,正是始終閉緊雙眼。
他在思考,爲什麼昔日滿腔熱忱的同窗好友,如今會變得如此不堪入目?
當年他楊一清與李東陽、劉大夏同窗進學,曾經不止一次地飲酒賦詩,高談闊論,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述說着自己的政治抱負!
三人之中,也以李東陽仕途最爲順暢,選庶吉士入翰林院,再到東宮成爲太子近臣,然後又入內閣成爲大學士,可謂青雲直上。
而劉大夏也是不遑多讓,宦海沒有沉只有浮,靠着兩次藏匿事件聲名大噪,又在楊溥的政治餘蔭下青雲直上,身居中樞要職,深受弘治皇帝器重信任,更是被譽爲“弘治君子”。
他們二人,到底是什麼時候……墮落的呢?
還是說從一開始,他們就受制於背後的宗族勢力?
楊一清不得而知,也不願去想。
他已經不想再理會這些蠅營狗苟,腌臢醜事了。
楊一清陡然睜開眼睛,目光銳利地看向湯昊。
“還有一件事情!”
“你離京之時帶走了一萬戰兵,可最後回京的卻只有五千餘名戰兵,除去那三千四衛禁兵不談,還有四千戰兵呢?”
“湯昊,京軍戰兵不是你的私軍,你又敢無詔調兵?!”
說到最後,楊一清語氣已經異常嚴厲!
因爲這消失的四千戰兵,分明就是被這個中山侯給留在了海外。
但是兵部裡面並沒有任何相關文書,這也就意味着湯昊再次繞過了兵部調遣戰兵,這是楊一清絕對無法容忍的事情!
他雖然剛正不阿,一心爲國,但畢竟是文臣出身,自然不可能會眼睜睜地看着湯昊攫取權勢不斷坐大!
湯昊直視着楊一清的銳利眼神,冷笑道:“誰告訴你本侯是無詔調兵?”
“那四千戰兵的去向,本侯是奉了陛下旨意行事,你想要知道自己去問陛下就行了!”
楊一清臉色一變,他沒想到湯昊和皇帝陛下當真在海外謀劃着什麼,而且滿朝文武竟然全然不知,這未免也太恐怖了些!
“湯侯,你要清楚,不管你們在謀劃什麼,戰兵調度都瞞不過文臣縉紳,我們遲早會知道的,而且光憑你們也根本養不起這麼多的戰兵,何必如此……”
湯昊揮了揮手,不耐煩地打斷了楊一清出言。
“這就是你跟我之間的區別了。”
“你我二人都想要中興大明,都想要看到大明繁榮富強!”
“但是你楊一清終究是無法擺脫士紳縉紳的鉗制,只能竭盡全力地在國家大義和家族私情裡面周旋。”
“可我湯昊背後沒有宗族,就算是那湯氏我也絲毫不予理會,因此我可以竭盡全力地發展大明!”
諸如楊一清這樣的人還有很多,他們並非是不想爲國盡忠,可他們背後卻站着一個個的宗族士族。
宗族給你吃給你穿,供你讀書參加科考,最後你步入仕途了,那總得回饋一下宗族這些年來的付出吧?
怎麼回饋宗族?
無非就是侵佔國利、兼併田地那一套罷了。
這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整個羣體!
楊一清正是受限於此,終身都在這怪圈裡面掙扎打轉!
眼見楊一清臉色蒼白,整個人都有些神情恍惚,湯昊有些於心不忍,到底還是開了口。
“其實也沒有謀劃什麼,就是佔了一個濟州馬場罷了。”
“濟州馬場?”楊一清一愣,隨即失聲道:“那不是李氏朝鮮的嗎?”
“不,現在是我大明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