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餘暉,揮灑在此刻的雁門縣城之內。
一輛躺着五名雁門將士的馬拉板車,緩緩的從縣城北門進城。
牽着馬的車伕一言不發,只是牽着馱馬儘量控制車速,免得蓋在他們臉上的白布被風吹走。
用車伕們的話來來說,那就是‘夕陽餘暉依舊刺眼,孩子們太累,該好好的安睡了’。
進城之時,縣城的守軍也不打擾,只是站直身軀偏頭目送,直至消失在盡頭。
進城之後,道路兩邊的百姓也是自覺讓路,在兩邊一言不發的目送,一直到馬拉板車即將消失在盡頭之後,才忍不住的抹眼淚。
“又是哪家的孩子?”
“哪家的孩子都沒區別,縣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大多都是些咱們看着長大的孩子。”
“又有五家人窗外和門庭的紅綢,要變成白布了。”
“該死的北元,一直相互貿易不好嗎?用他們的皮毛皮革特產來換他們需要的東西不好嗎,非要進來搶!”
“對不起,對不起,我,”
“老王,關你屁事,你是大明籍蒙元族人,你的孩子也是我們的兵呢!”
“.”
也就在此刻,馬拉板車停在了一個居民坊間巷口。
霎時間,所有穿着紅衣的年輕婦女,以及他們的公婆,全都急切的跑了出來。
車伕看着這來自四面八方的目光,也是不免自嘲一笑,他作爲一個拉車的普通人,可以說是一輩子都沒感受過這種‘萬衆矚目’的感覺。
可現在,他卻是一輩子都不想再感受了。
因爲這些目光讓他只覺得自己是一頭專門報喪的烏鴉!
可那又怎麼辦呢?
這就是他的責任,‘安全’的送這些孩子到家,就是他的責任。
車伕拿出雁門駐軍文書給他的五張‘陣亡通知書’道:“李小勇的家屬是哪家?”
“雁門左衛,第五千戶所,李小勇的家屬是哪家?”
沒有人回答,只是這些街坊鄰居幾乎全部都低下了頭,盡是默哀之色。
唯有一位身披紅衣的年輕婦女,以及她身後的公婆沒有低頭默哀,他們也沒有哭,只是默默的幫自家兒媳拿過剛脫下的紅衣。
一身白衣的年輕婦女,來到車伕的面前,領取了屬於她丈夫的‘陣亡通知書’。
與此同時,剛剛還在門口站着的公婆,也就是陣亡將士的爹孃,又在車伕的指引下,擡走了他們的兒子。
他們從頭到尾都沒有說過一句話,也就是跑出來之時神色慌張,領取屍體之後釋然沉默。
緊接着,他們將門庭的紅綢扯了下來,變成了喪事白布。
他們回家關門後不久,窗戶上的紅綢也變成了喪事白布。
也就在車伕拉着剩餘四名陣亡將士離開之時,才聽到來自一家老小的哭聲,撕心裂肺的哭聲。
而這撕心裂肺的哭聲之中,還有‘我的兒’勇哥’‘爹’三個代表着男人三種身份的詞!
車伕離開巷子之時,還回頭看了一眼這相當畸形的一幕。
兩家隔壁一家掛白一家掛紅,掛白關起門來哭,只爲了不影響掛紅鄰居的心情,而掛紅人家也面無喜色,只是看着掛白人間眼睛溼紅。
緊接着,掛紅人家的媳婦兒,又看了看自己這一身內穿白服的紅袍,以及外套紅綢內裹白布的門庭。
她們的目光閃爍,眼神複雜到真就是沒有詞句可以形容。
“這就是戰爭!”
車伕長嘆一口氣之後,又牽着馬繼續送人回家,今天夜幕降臨之前,他必須要把另外四名將士送回家。
可不能讓孩子們繼續在邊關寒風中過夜了。
而此刻,
巷子的另一個盡頭,揹着包袱的葉青和朱元璋三人也看着這一幕。
朱元璋和毛驤雖然見慣生死,但看着這一幕,還是多少有所動容,至於馬皇后,早已掩面而泣多時了。
唯有站在他們身後的葉青,表情相對淡然。
只因爲此刻的葉青,已經回到了那幾世的相關記憶之中。
戰國時期,在大將軍李牧手下當百長的他,也是這樣揹着包袱,牽着馬走在雲中、雁門、代郡的村莊之間。
那個時候還沒有胸甲暗雕姓名和部隊番號的先例,也沒有以發代身回家鄉的先例,可以說葉青就是首創。
他之所以提出這樣的建議,只是不想陣亡將士的父母妻兒什麼都得不到。
漢朝之時,葉青在時任代郡、雁門、雲中三郡太守,也就是飛將軍李廣手下擔任偏將,又進一步推廣了這種制度。
唐朝之時,這種制度已經成爲了全軍定製,有專門的軍中文書負責此事。
那時候的葉青,作爲修築雁門關並駐軍戍邊的大將軍,也曾親自揹着包袱,走在關城內外。
時至今日,作爲大明雁門縣知縣的他,又背上了這個厚重的包袱。
葉青看了看已經取出來的小白布包袱,裡面裝的正是掛白之家隔壁那家兒子的一縷青絲長髮和那一片身份胸甲。
葉青知道,只要交到那家媳婦的手裡,兩家就全都掛白了。
“走,回縣衙!”
葉青只是撂下這麼一句話,就快速消失在了小箱子外。
毛驤追上道:“葉大人,您不是說要親自送嗎?”
葉青只是平淡道:“本官沒人使喚嗎?”話音一落,葉青就再次加快了腳步,好似有意和他們拉開距離一般。
而這一回,朱元璋也不再責備葉青那想一出是一出,看似不靠譜的行事作風了。
他只是嚴肅說道:“他只是不忍心,這傢伙對誰都有心,只是不願意放一點心在咱的身上。”
話音一落,朱元璋也是下意識的咬了一下後槽牙。
“只要有心,就可以把他的心爭取過來,不是嗎?”
朱元璋看着旁邊馬皇后那自信而溫柔的面容,也是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就這樣,朱元璋三人也跟着步行回府去。
可也就在此刻,又是一輛拉着五具陣亡將士屍體的馬拉板車,與他們擦肩而過。
如果是其他時候,車伕一定會打招呼,但他卻只是點了點頭,就繼續一路向城外的方向而去。
朱元璋下意識的看了看那個方向,立馬就知道這五名將士不是城裡人,因爲這條路直達城外村子。
他還記得他當時被葉青氣得出城散心,也走過這條路出城,結果剛出城沒多久,就看到了葉青創辦的【雁門養濟院】。
他現在還記得裡面住着很多的老兵,不只是曾經跟他朱元璋打天下的老兵,還有昔日對手陳友諒和張士誠陣營的兵。
不論是誰的兵,只要打過元朝,只要其他條件達到就可以入住【雁門養濟院】。
想起【雁門養濟院】,朱元璋現在都還記得那一幕,那些頭髮花白的老兵精神之好,有吊着脖子甩的,還有把樹拍禿嚕皮的!
雁門養濟院門口,
好幾十個曾經效力於朱元璋、陳友諒、張士誠陣營的老兵,端着一大碗飯菜,蹲在門口吃。
不是養濟院的工作人員對他們不好,只是他們這些農家出身的老漢,喜歡坐在外面吃飯,然後一邊吃一邊看夕陽西下。
也就在他們吃到一半之時,就聽到了馱馬的呼吸聲,以及沉重的馬蹄聲。
看着這一幕,他們立馬就想起了上午的炮響聲!
“老張,哪家的娃沒了?”
老兵們和這些平時拉柴炭以及蔬菜過來的車伕很熟悉,直接就面色沉重的打聽了起來。
當他們知道這五名陣亡將士的名字之後,許多老兵就想起了曾經鄰家小屁孩的身影。
真就是小時候有多調皮可恨,現在就有多心痛可愛。
他們目送這五個孩子離開之後,就覺得碗裡的飯菜不香了。
也就在此刻,
一名曾經效力於朱元璋陣營的老兵,直接就砸了他的鐵飯碗。
“老兄弟們,戰場上的功夫忘了沒有?”
這些曾經效力於不同陣營的抗元老兵,知道這老兄弟的意思,他們在看了看自己手裡的鐵飯碗之後,也相繼狠心砸了這可以一直吃下去的鐵飯碗。
“沒有忘,只是有點生疏了,要不我們明天練起來?”
“那還愣着幹嘛,回去把東西找出來先洗乾淨!”
這一刻,他們不再是拿鐵飯碗吃飯的老人家,他們是雷厲風行的老兵。
養濟院的洗衣池邊上,
正在洗衣服的女工,突然就被嚇了一跳。
因爲一百多個平均年齡超過五十歲的老兵,把他們留作紀念的傢伙全都抱了出來。
不錯,
在那幾十個老兵的影響下,所有的老兵都把他們留作紀念的傢伙抱了出來。
這些傢伙比起現在雁門駐軍的裝備,那可就差得太遠了。
別說和雁門兵工廠的出品相比,哪怕就是和北元軍隊的皮甲相比,都不一定比得上。
“李大爺,這事是不是你挑的頭?”
“你想幹什麼?”
“你們到底想要幹什麼?”
李大爺沒有回答洗衣女工的問題,只是對周圍的大爺下令道:“老張,你別洗了,趕緊帶人去控制門衛。”
“老趙,你帶人去控制管理處。”
“老高,你帶人去控制伙房!”
“總之一句話,絕對杜絕他們去找葉大人告狀的可能!”
“.”
就這樣,在李大爺的帶領下,雁門養濟院被這些把樹拍禿嚕皮的老兵給控制了。
夜幕降臨,‘造反’成功的李大爺,只是看着雁門縣縣衙的方向行禮一拜。
“葉大人,”
“這鐵飯碗,我們吃不下去了!”
與此同時,回到縣衙的葉青和朱元璋三人,也吃完了晚飯。
回房的路上,葉青只是北元主力大軍的方向,目光深邃無比。
“今晚,你這晚飯可吃着難受了!”
“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東北二路大軍的將領,正在你帥帳找你算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