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失之東隅,得之桑榆,這句話用在李維正身上錯,就在他被罷免官職六個月後,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剛剛升爲大明戶部尚書的葉天明忽然寫信回老家,正式同意了女兒葉蘇童在十三年前訂下的一門婚事,葉蘇童將正式嫁給鄰村李家村李員外之子李維正,他朝務繁忙無法回家,女方家長便交給了葉天明母親葉老夫人和弟弟葉天亮,不過葉夫人也在最後時刻趕回了老家。
此時的葉蘇童已是尚書小姐,而李維正卻只是一介庶民村夫,按照‘嫁女高高求,討親低低湊’的傳統,這門似乎有點不般配婚事須悄悄進行纔是,但恰恰相反,這門不般配的婚姻卻轟動了臨淮縣,中都留守司、鳳陽知府送來了賀禮,臨淮縣知縣親自上門做司儀,並派衙役來維持秩序,賦閒回鄉的前廣東都指揮使鶴慶侯張翼則做證婚人,甚至錦衣衛鳳陽所也派人送禮上門。
娶親結婚是明朝社會生活中的大事,按照後世某位歐洲革命導師的說法,婚姻是政治的延續,所以小門小戶則是錢物財產交換,豪門高戶則往往寓意着某種官場利益結合,大明王朝爲了表示婚姻的嚴肅性,在洪武元年便在禮制中加以規範。
明朝的婚姻分媒合、訂親、成禮、合親四個階段,一般有九道程序:說媒、行聘、請期、搬行嫁、開臉、迎親、拜堂、鬧洞房、回門,經過以上階段和程序的,才能稱爲“明媒正娶”,才能爲正妻官員之妻才能被禮部承認,得到誥命。
李維正和葉蘇童的媒合是始於他們二人的母親,她們都是蘇州鬆陵鎮人洪武初年十二萬江南大戶填鳳陽時相識於臨淮縣鄰村,兩個夫人成爲了莫逆之交,爲表示她們的友誼將一對兒女撮合在一起,那年李大郎十二歲,葉蘇童四歲便說一句,當時葉紫童十歲,李維正的母親因她總和李維正打架而不太喜歡她,便沒有把這門親放在她身上。
而訂親是由葉的祖父和李維正的祖父兩個老地主拍板敲定葉蘇童的祖父叫葉涵,據說研究過易經,他不知怎麼看出了李維正將來非池中之物,便認定了這個孫女婿,在兩人八字不克後,李家便送去了一千零八兩白銀和一百口豬作爲聘禮正式訂立了婚約,將男女方出生的年、月、日、時在“庚書”上,一式二份執一份爲據,若要退婚的話則就要退還庚書且還要向已經去世的兩位老地主靈前告罪,所以李維正和葉蘇童的親事幾次都沒退成,關鍵就在後一項上,怎麼向先人交代?
訂了親後,李維正就是葉的假女婿了,每年三節都必須去葉府探望,並送去豬羊等禮物,這一點下井的李維正勉強做到了,可從井裡出來的李維正卻一次也沒有去過,還拐走人家的大女兒。
經過十三年漫長等待,洪武二十五年四月初一這天是良辰吉日,兩家正式定下來作爲他們大婚之日,迎娶之事皆不用二人操心,都是家裡人一一辦妥,李家早在一個月前便忙碌開了,李員外格外重視這門婚姻,在兒子前程遇挫的時候,正好借喜事衝去兒子眼前的晦氣,因此,他破天荒地從牀下將祖上埋的黃金取了一千兩出來作爲兒子娶妻的花銷(當然是偷偷進行,不能讓老婆發現)。
天色還在三更時分,李維正便被倩叫醒了,紫童和瑤姬兩天前都去了葉家,按照老家的規矩,如果男方在成婚前已娶了妾或次妻的,那妾和次妻也必須和新婦同時行禮,通俗點說,李維正今晚要和三個女人結婚。
李維正本來就是一怕麻煩的人,這兩天迎來送往,他有點嫌禮數繁雜了,他一邊讓倩倩給他梳頭,卻有點不高興地道:“娶親怎麼這麼繁瑣,小轎送來不就得了,偏偏弄得人仰馬翻的。”
倩倩見李維正不耐煩。便用子敲了他地頭一下道:“大哥。你什麼都不做還嫌煩。我都累了半個月了。還不敢埋怨一句呢!我們女人一輩子就這一次。不隆重點怎麼行。再說大姐一直就盼望着能坐一次花轎。還有瑤姬。她遠離故國跟你。你總得替她們想想吧!”
李維正苦笑了一聲道:“我只是發發牢。又不是說真地不行禮。”
“發牢騷也不行。這表示你心不誠。”倩倩還是不依不饒地教訓他。
李維正忽然低聲笑道:“倩倩。你今天好像火氣挺大。是不是你也想去葉家?”
倩倩臉一紅。又狠狠地敲了他一下道:“你想得美。我纔不稀罕嫁給你。再說我去了葉家。誰做你地喜娘?”
李維正微微一笑。這小妮子其實也想去呢。不過倩倩今年才十五歲。還小了點。等過兩年再說吧!
梳完頭便是試新郎服,按照明制,庶民的新郎服一般是穿常服,但也允許假用一次九品官服,所以一般人家在娶親時大多是穿上從官府租借來的九品官服,或許一生就這一次,豈能不嚐嚐當九品官的滋味?
李維正因已被免職,只是一般庶民,所以他的新郎服便是一件大紅的九品官服,頭戴雙翅黑紗帽
烏皮靴,李維正穿上喜服來到院子裡,天色已經麻也是人來人往,十分忙碌熱鬧,迎親的花轎隊已經準備好了,三十六名鼓樂手和一羣轎伕都已吃了早飯,他們正在聚在一起談笑風生。
在一旁則擺放在三頂喜轎,按一般規矩應是一大兩小,但今天的三頂轎子卻一模一樣,這是李維正的特別要求,葉蘇童對外固然是他正妻,但在李維正心中,與他患難與共的紫童纔是他真正的妻子,今天的娶親對他來說某種程度上其實是給紫童的補辦,所以今天李家娶親的一個微妙之處就在於所有的規矩禮儀都是相同的三份,比如一般人家是請十二名鼓樂手李家請了三十六名;一般人家是一份嫁妝,而李家是三份,其中紫童的一份是由葉家準備瑤姬的一份則是舅父顧家替她準備;再比如,一般人家是佈置一個洞房,但李府今晚卻佈置了三個洞房當然,李大郎今晚該如何安排,是使三人雨露均沾,還是隻開墾處女地那就不足爲外人道了。
這時,李維正的舅父顧禮迎上來笑道:“大郎,今天恭喜了。”
顧禮是前天才剛剛趕到,同來的還有女兒顧英,按照娶親規矩,舅父將是男方家去迎親的主力李維正對顧家有大恩,就算店裡再忙家父女也是一定要趕來,而且顧禮一定要替瑤姬出一份豐厚的嫁妝是他的心意,表妹顧英也是喜娘天的喜娘有三人,倩倩是蘇童的喜娘,顧英是瑤姬的喜娘,而紫童的喜娘則是她的表妹,也就是她二叔的女兒。
李維正見舅父特地從京城趕來,連忙上前施禮道:“舅父專門爲我的事趕來,一路辛苦了。”
顧禮笑着拍了他的肩膀道:“這沒什麼,我是你舅父,你娘不在了,我總歸要來,再說你大舅家人丁稀薄,幫不了忙,我更是責無旁貸。”
李維正外公一家住在鳳府,外公在他小時候就去世了,而大舅則生了三個女兒,沒有兒子,五年前大舅因病去世後,鳳陽府那邊基本上就沒有什麼聯繫了,如果李維正是榮歸故里,或許他的三個表姐會攜夫帶子前來湊熱鬧,但今天他在鳳陽的三個表姐只來了一人,也只能幫幫裡手,當不了門面。
“大郎,恭喜了。”邊又走來一個老者,年紀約六十餘歲,舉手投足間顯得氣度悠閒,他就是被免官回鄉的鶴慶侯張翼,去年時任錦衣衛千戶的李維正去廣東查賑災糧案,張翼便是廣東都指揮使,他在賑災糧一案中就因爲李維正幫忙而僥倖逃脫,栽贓給了南海衛的虞光清,雖然最後是被朱元璋以失職罪罷免,但他全家卻逃得了性命,爲此他對李維正一直深爲感激,他的祖宅在元寶山另一頭,離李家村很近,天不亮他便趕來了,今天將由他擔任證婚人,而且這次李維正娶親,張翼也出力不少,不僅派了三十名僕婦前來幫忙,而且還專門送來了一百多套上好的廣東瓷器,正好給李家解了燃眉之急。
李維正見他天不亮便趕來,心中激,連忙拱手謝道:“我這次娶親,給老大人添麻煩了。”
張翼呵呵笑道:“大郎話就不對了,你我之間還用這麼客氣嗎?你再說客氣話,我就走了。”
張翼是久經沙場的老將,雖被罷免,但他只有六十歲出頭,還能有所作爲,所以李維正回鄉後一直和他十分親近,兩人遭遇相同,談話也投機,漸漸地便成了忘年之交,李維正也暗示了他,就在今明兩年內,朱元璋將再次大開殺戒,目標就是與他打江山的一些倖存老將,雖然李維正分析了理由,但張翼還是將信將,其實歷史上的藍玉大案中,他便是第一批被殺之人,只不過李維正的出現使他逃過了這一劫。
張翼看了看天色又笑道:“在老家娶親是最耗時辰,現在可以出發了。”
他話音剛落,李員外便似一陣風一樣從屋裡跑出來,揮着手臂大喊道:“時辰到了,準備出發。”
兒子要娶親,最累的就是他這個父親了,李員外從一個月前就開始忙碌了,大到與葉家討論婚期、商議嫁娶財禮,小到須借幾張桌子、準備幾副碗筷等等瑣碎之事都是李員外一手操辦,這一個月的操勞使他足足瘦了十斤,他見李維正還愣着不動,似乎覺得天色還早,便解釋道:“大郎,老家娶親的規矩可是要過元寶山,很耗費時辰,所以必須得走了。”
張翼也笑道:“我說得沒錯吧!當年我娶親可是天不亮就出發了。”
“出發了!出發了!”在顧禮的連聲催促中,鼓樂聲沖天而起,李維正簡單收拾一下,便騎上他心愛的凌志寶馬出門迎親去了。
這是一支聲勢浩大的迎親隊伍,在李家村近百年的迎親史可以算得上是空前絕後,二十四名轎伕十六個吹鼓手,四十幾名李家的迎親人,共一百餘人出發了面還跟着李家村大羣孩子和看熱鬧的鄉親,迎親隊伍中最重要的是一名父輩,將由他向葉家長輩請親般由舅父或者姑父擔任,今天自然就是顧禮擔當了,其次是媒人
李維正和葉蘇童的婚事是兩人母親決定媒人還的,擔任今天媒人的是李維正的一個遠房姑姑,也是一個專業媒婆,再其次就是喜娘,應由雲英未嫁的年輕女子擔任,今天有三個喜娘倩、顧英和紫童二叔的女兒,她們都先坐在轎子裡會兒將由她們將新娘接進轎中,轎子十分寬大坐三四人,除了新娘外有喜娘和陪嫁丫鬟同坐,她們的任務是安撫思家哭泣的新娘。
當然,最重要的是我們的新郎了,李大郎臉上化了淡妝,騎着高頭大馬,穿着一身大紅的九品官服,胸前掛着大紅花,烏紗帽上也插着簪花,顯得精神抖擻、神采飛揚,後面則跟着一羣年輕的後生,在某種意義上迎親也叫搶親,得多帶人手,當然這只是一種風俗,誰也不敢真搶。
一大羣人先在村裡繞了一大圈,隨即在鼓樂聲聲中浩浩蕩蕩向元寶山而去,翻過元寶山,再從官道繞回來去葉莊。
此時的葉莊已是熱鬧非常,葉家是本鄉第一大戶,洪武初年由蘇州遷來,葉家族人一共遷來二十餘戶,他們雖是外來戶,但財力雄厚且樂善好施,他們在村中修路築橋,賙濟貧苦,沒過幾年,原本叫韓莊的村名便改成了葉莊,葉氏家族便在這裡紮根下來。
二十幾年時間,葉氏家族便由最初的一百餘人增至四百餘人,七十餘戶人家,族長一直由葉天明家這一房擔任,最早是葉天明的父親,後來是葉天明,在葉天明考上進士出門做官後,便由他的二弟葉天亮接任,今天葉家嫁女,而且是葉天明的兩個女兒同嫁一夫,這可是葉家的大事,按照規矩,從三天前葉家便在村中擺下了流水席,遍請全村人。
此時,一身盛裝葉蘇童正靜靜地坐在房中,她戴着五彩璀璨的鳳冠,穿着大紅喜色的霞披,眉目都精心化了妝,美貌精緻、光彩奪目,今天她就要出嫁了,嫁給她從小青梅竹馬的大郎哥哥,這是曾經盼望,但又一度害怕了多年的人生大事,在過去的兩年裡,她幾乎就是在後悔和傷心中度過,由於她的偏信使她在漢陽時失去了愛郎,由她的姐姐取代了她,在她知道真相後,悔恨使她對人生都幾乎絕望了,但上天仍然眷顧了她,在兩年後的今天,她終於如願以償地嫁給了自己從小深愛的大郎。
門開了,同樣穿戴着鳳冠披的紫童走了進來,今天雖然也是她的大喜日子,但她並不想過分搶走屬於妹妹的幸福,她和瑤姬一樣,都只是因爲婚俗和禮制而與蘇童同嫁。
紫童手裡拿一隻盒子,她走上前笑道:“你心裡緊張嗎?”
蘇童點了點頭,她打量了一下姐,見她明豔照人,便輕輕嘆道:“還是姐姐穿着喜服漂亮。”
“胡說什麼,今天才是的大喜日子,姐姐是沾了你的光。”紫童把盒子放在她面前笑道:“按老家規矩要由最親的人給你開面,本應是娘來做,但今天姐姐來幫你開吧!”
蘇童見盒子裡是兩根銀絲,她不由好奇地問道:“姐姐,什麼叫開面?”
“開面,也就是用兩根絲線把新娘額頭汗毛絞去,就意味着姑娘時代結束了。”說到這裡,紫童嘆了一口氣道:“姐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像你一樣規規矩矩出嫁,我額頭上的汗毛是我自己一根根拔掉的。”
說完她又笑道:“不過能嫁給自己喜歡的人,就是我們女人最大的幸福,而且還有兩個可愛的小寶貝。”
“她們兩個呢?”蘇童笑着問道。
“還在睡覺呢!有乳孃照顧她們,不用擔心,好了,你別動!忍着點。”紫童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捻搓銀線,將妹妹額頭上的汗毛悉數連根拔掉,蘇童疼得輕輕皺眉,待開了面,紫童用手撫摸着妹妹光潔的額頭,她感觸地說道:“妹妹,以後我們就在一起了,我們永遠都是好姐妹,姐姐會讓着你,就像我們小時候一樣。”
蘇童默默地將頭依偎在姐姐身上,血濃於水,姐妹的親情使她們之間的所有的隔閡在這一刻都消失了。
忽然,迎親的鼓樂聲隱隱傳來了,葉夫人慌忙跑進來道:“好了嗎?迎親隊伍來了。”
紫童將妹妹拉起來,一起走到母親面前跪下道:“娘,從今天開始,我們就將真的離開你了,不能在你身邊孝順,娘自己保重。”
葉夫人也跪了下來,她抱着自己的兩個女兒垂淚道:“只要你們過得好,娘就最高興了,你們爹爹爲我們這個家也操碎了心,他不能來參加你們的出嫁,你們可千萬別怨恨他。”
“我們不會恨爹爹。”
鼓樂聲越來越近,府門外的鞭炮開始‘噼噼啪啪!’震天響起,外面已經開始有人催促了,出嫁的時間終於來臨了,葉夫人萬般不捨地望着兩個女兒,她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悲傷,一把摟住兩個女兒放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