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在郊外一望無垠的田野裡,數十匹戰馬吆喝着飛馳而過,獵犬在前方狂吠奔跑,看得出這是一羣貴公子在打獵,爲首之人是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公子,雖然年紀不大,但卻長得膀大腰圓,孔武有力,他身着軍甲,頭戴銀盔,一對虎目炯炯有神。
乍一看,這個少年和燕王朱棣長得極像,他正是朱棣的次子朱高煦,朱棣的長子朱高熾長得非常肥胖,走百十步路都要喘氣,但朱高煦卻不同,他體格強健、武藝高強,這就使得朱棣更喜歡他,而不喜歡長子,因爲父親在外爲藩王的緣故,他作爲次子,就留在京中爲質,這一點使朱棣對他十分內疚,也更加驕縱他,漸漸養成了他一個目中無人的性格。
今天朱高煦出來打獵,但他運氣不大好,已經一個時辰,他連一隻兔子都沒有看見,這時,‘呼!’地一聲,一團灰影從他面前竄過,是一隻獐子,朱高煦看清楚了,他心中大喜,張弓便是一箭射去,但這隻獐子卻異常狡猾,在他的箭即將射到時,忽然向左一拐,躲過了這一箭,朱高煦大怒,又一連射了三箭,皆被獐子躲過了,朱高煦臉上掛不住了,他大喊道:“弟兄們給我幹掉它,誰先幹掉,我有重賞。”
他身後的侍從們紛紛吆喝戰馬,奮勇殺獐,但不等他們的箭到,一道寒光閃過,獐子應聲倒地,它被一柄飛刀射穿了頭顱。
“吳思,這是你乾的嗎?幹得好!”
從隊伍中走出一名只有一隻手的侍衛,只見他長得奇醜無比,一半臉是醬藍色,令人不敢細看,偏偏他的一雙眼睛卻如刀子般陰冷銳利,讓人看見他便有一種不寒而慄之感,他慢慢上前,拱手道:“小王爺,很抱歉,我不能用弓。”
“哎!用什麼不是一樣嗎?你若用一塊石頭砸死它,我才更佩服你呢!” 朱高煦毫不在意地翻身下馬,他走上前,用手掂了掂這隻獐子,一咋舌道:“乖乖,少說也有三十斤。”
“好刀法,你說你要什麼賞賜?”
藍臉侍衛搖了搖頭道:“我什麼賞賜都不要,若不是小王爺救了我,我早就毒發身亡了,小王爺就是我的主人,哪有奴僕問主人要賞賜的?”
半年前,朱高煦在去鳳陽的路上,遇到了這個藍臉人,當時他已經毒入肺腑,氣息奄奄,朱高煦見他的眼神與衆不同,而且一隻手還能飛石擊雀充飢,他心中起了愛才之意,便命人救了他,事後也藍臉人也沒有讓他失望,他表現出一種非凡的武藝,尤其他的劍法,在府中無人能敵他三招,不過他始終不肯透露自己的來歷,只是說他有刻骨的仇恨。
朱高煦畢竟年少,也就沒把他的來歷放在心上,給他起名吳思,讓他成爲自己的侍從,此刻他見吳思說得謙虛,心中更加受用,他便笑道:“我一言既出,又豈能言而無信?這樣吧!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心腹三衛士之一。”
吳思連忙翻身下馬跪倒:“屬下願爲小王爺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朱高煦興致高昂,他又翻身上馬大聲道:“我們繼續向前,不射到一頭鹿就絕不回去。”
衆侍衛大聲吆喝,紛紛縱馬跟着他向遠方奔去。
朱棣因爲鳳翔演兵之事一直留在京城,當其他藩王都紛紛回到自己的封國,唯有他和秦王沒有動身,他一直在冷眼旁觀這半年發生的馮傅案,已經被株連而死一萬三千多人了,但這個案子還在愈演愈烈,沒有半點停止的意思,尤其以軍人被殺者更烈,五軍府的幾十名都督,只剩魏國公徐輝祖、曹國公李景隆和長興侯耿炳文三人,各地的都指揮使也已被一網打盡,而各衛的指揮使也死掉了十之七八,朱棣知道,父皇是被藍玉的造反寒了心,所以要在他仙去前殺盡所有威脅到朱明天下的人,寧可錯殺三千,也不會放過一人。
然後所有的新高級軍官再由朱允炆來任命,這樣新皇就把軍隊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朱棣越來越佩服自己的軍師道衍,他看得很準,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甚至他讓李維正出去避禍,也是高招,很顯然,父皇已經控制不住自己了,既然連小小的指揮使都要殺掉,更何況手握重軍的遼東總兵呢?
更重要是父皇通過這次軍隊大換血,可以讓朱允炆親自掌握軍隊,那李維正就沒必要留下去了,只是現在李維正在外海未歸,父皇也無可奈何罷了,同時他也害怕李維正效仿藍玉,在遼東擁兵自立,所以他不會打草驚蛇,要殺李維正必然是先找藉口召他進京,然後再殺他。
朱棣佩服的第二個人就是二哥秦王朱樉,不是佩服他別的,而是佩服他臉皮厚,父皇病倒了,他立刻進宮去伺候,端屎端尿,已經堅持一個月了,也真是難爲他,想當皇帝想瘋了,怎麼可能呢?父皇若被這點小恩小惠打動,他就不可能打下朱明天下了。
秦王再去獻媚,也不過是癡人說夢罷了,朱棣冷哼一聲,他的心思又放在了藍玉身上,據呂思遠送來的情報,藍玉已經殺了唐勝宗和張龍二人,將貴州軍權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而且藍玉已經和秦王達成了同盟,這讓朱棣感到很興奮,他知道,只要父皇稍有點閃失,朱樉就會立即起兵南下,而他就可以以清內亂之名,出兵陝西了,把晉王和秦王手中的兩支軍隊抓到自己手中,再興清君側之名,劍指京城,一舉奪下皇位。
就在朱棣考慮着走下一步棋子,他的一名心腹侍衛進來稟報道:“稟報殿下,宮中有人送消息來了。”
他將一卷紙條呈上,朱棣翻開紙條看了看,上面只有一句話:‘皇上昏迷,秦王欲奉湯藥,御醫不許。’
愣了一下,朱棣這纔有點緩過味來了,難道二哥進宮就是要這種蠢事嗎?想毒殺父皇?朱棣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不相信堂堂的皇長子、秦王殿下,爲了皇位居然會鬼迷心竅到親手毒殺父皇的程度,如果真是這樣,那就不僅僅是倫理道德問題了,朱樉的智力也出了問題,他完全可以假手於人,毒殺了父皇,他還能活着離開宮殿嗎?
朱棣不禁啞然失笑,這時,他見送信地親衛還沒有走,便有些詫異地問道:“你還有什麼事?”
“稟報殿下,另外戶部葉尚書命兒子送來兩瓶好酒,說這是他的一點心意,管家不知該如何處置,我特來稟報大人。”
朱棣真的奇怪了,葉天明不是太孫黨的骨幹嗎?他莫名其妙地跑來給自己送什麼酒,難道是李維正的緣故,朱棣立刻搖頭否認了,他了解李維正,且不說他在海外未歸,就算在遼東,他也絕不會給任何人透露他和自己結盟的消息,所以這件事必然和李維正沒有關係,那又是爲什麼?難道是他知道了一點什麼消息了嗎?
想到這,他連忙吩咐道:“葉天明之子回去看沒有?若沒有,立刻請他到我的書房來。”
片刻,葉如棠匆匆隨侍衛走了進來,他現在可謂官運亨通,在朝廷官員大規模被清洗後,大明王朝中央出現了巨大的官員缺口,而地方上有經驗的老官也被清洗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年輕後輩,爲了彌補官員的嚴重不足,吏部尚書葉天明報請東宮同意後,一方面從國子監大量提拔貢生爲地方官,另一方面又從地方上調動稍有執政經驗的年輕官員們補入朝廷,他不避親友,兒子葉如棠也從京縣小官一躍升爲戶部郎中,主管浙江清吏司。
另外需要提一下的是,因藍玉造反而被牽連的鳳陽官員居多,藍玉的老家就在定遠縣,逢年過節,基層官員們哪個不去登門送禮,這樣送禮的名單就成了閻王爺的催命符,鳳陽府各縣官員無一被牽連,其中臨淮縣、定遠縣的知縣和縣丞、主簿也不幸全部被殺,蜀中無大將,廖化充先鋒,在實在找不到可任知縣的官員後,吏部便從兩縣的老吏中挑選了有經驗的吏員到鄰縣爲知縣,就這樣,定遠縣的典史張二虎搖身一變,成爲了臨淮縣知縣,而臨淮縣秦典史則成爲定遠縣知縣,又在兩縣的秀才中挑選幾個略有名望的大族子弟充縣丞、主簿,勉強維持兩縣的運轉,其他鳳陽各縣也都是如此,這種打破常規的官員任命也實在是不得已而爲之。
扯多了,再轉回來,葉如棠今天是奉父親之命來給燕王送兩瓶酒,兩瓶酒談不上什麼禮,但這卻是個姿態,是目前朝中第一高官吏部尚書對燕王釋放的一種善意,而且還是派自己長子來送,這種姿態就更加正式了。
葉如棠走進書房,跪下行禮:“臣葉如棠參見燕王殿下。”
“不可!不可!” 朱棣連走兩步將他扶了起來,“葉郎中以後不用給我行下跪禮了。”
葉如棠站起身恭謙地答道:“這是朝廷的規定,見親王須行跪禮,臣不敢違規。”
朱棣瞥了他一眼,忽然笑道:“那是指公事相見,而現在我們是私交密談,當然不算違規。”
聽見‘私交密談’四個字,葉如棠一陣心驚膽顫,最近朝廷官員都被殺怕了,只要涉及‘私、密’二字,皆是殺頭先兆,偏偏燕王對他也說出這兩個字,讓他怎麼能不害怕,而且他也並不知道父親讓他送酒來的真實用意,原以爲在門房處一放便可離去,沒想到還居然被燕王請進了書房,葉如棠心中忐忑之極,一句話也不敢亂說。
朱棣瞅了他半晌,忽然仰頭大笑起來,他笑聲漸收,這才感慨地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大明權臣走馬燈似的在朝中出現,各領風騷數年,李善長一去,又來了胡惟庸、然後又是詹徽,我就在想,詹徽去後又會是誰?卻沒想到,還是鳳陽人,葉天明居然異軍突起,他本人同時兼任吏部、戶部兩部尚書及左都御史,而他唯一的女婿卻又是除親王外,掌兵最多的遼東總兵,葉家權勢之大,天下無人能及,葉郎中,我也知道你肯定不明白你父親派你來送酒的用意,但我有一句話請你轉告葉尚書,水滿必溢,月滿必虧,若他的官想做得長久一點,就必須學會有所取捨,你記住了嗎?”
葉如棠默默點了點頭,“臣明白了,如果殿下沒有別的事,臣就先告辭了。”
“去吧!”
葉如棠走了,朱棣揹着手來到院子裡,他望着葉如棠遠去的背影,不由淡淡一笑,有所取捨,不知葉天明會取什麼?舍什麼?
這時,遠方院子裡忽然傳來了一陣人喊馬嘶,朱棣眉頭一皺,對身邊侍衛道:“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片刻,侍衛跑回來稟報:“殿下,是二王子打獵歸來。”
“打獵?”朱棣笑了笑道:“讓高煦來見我。”
朱高煦興沖沖地走了過來,今天他的運氣很好,在獵獲獐子後,又一連射殺了五頭鹿和幾十只野兔、獐子、山雞之類,尤其是他的心腹侍衛吳思更是出手不凡,一人獨殺了十幾只獐子、野兔和山雞,令他滿載而歸,朱高煦比較迷信,他認爲這是吳思給開啓了運氣,從而對他更加另眼相看。
“父王,你找我?”
朱高煦上來給父親行了一禮,朱棣對自己這個次子尤其喜歡,認爲他更像自己,男兒大丈夫就應該孔武有力,執刀兵縱橫於大漠,胸懷萬里之志,相反,他卻不大喜歡長子高熾,他太肥胖,連騎馬都成問題,還有他比較好色,這都是讓朱棣不喜歡的地方,不過父皇卻很喜歡高熾,認爲他寬厚仁慈,將來爲世子,當爲燕地百姓之福。
所以在立世子的問題上,朱棣拗不過父皇,只得立長子高熾爲世子,爲此他對高煦一直頗爲內疚,朱棣見兒子氣宇軒昂走來,他更是歡喜,便微微笑道:“我兒出獵,可有收穫?”
“回稟父王,收穫頗多,孩兒獵鹿五頭,獐子十四頭,野兔十二雙,還有山雞無數,孩兒願獻給父王。”
朱棣呵呵笑了,“這些獵物你就賞給手下吧!父王不需要。”
他忽然又壓低聲音道:等將來你獵天下之鹿時,再獻給父親不遲。”
朱高煦一愣,他立刻明白過來,他重重點了點頭,“請父王放心,有高煦在,父王必會心想事成。”
“好!我兒有抱負,不過也不能空想,你武事雖佳,但文略不濟,父王有一個很厲害的謀士,不過他現在不在我身邊,等他回來,我就讓他輔佐於你,你自己也要學會籠絡人才,總之,父王是很看重你,你將來能不能有大前途,就靠你自己去爭取了。”
朱高煦默默點了點頭,父親的深意,他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