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完了事,本來就想離開,努爾哈赤卻說什麼也不讓我走,無論如何要拉我到撫順關住幾日。
我初時不想去,雖然認可了他的雄心壯志和一直以來的努力,但這並不代表着我就願意接受一個滿清韃子即將入主中原的事實。
可是努爾哈赤一再表示,明天就是二月二,龍擡頭,乃是女真人最重要的節日之一,請我務必過完這個節日,讓他聊表心意再走。
我掐指算了算日子,來回來去不過幾天時間,其實完全也來得及,多待一日,那便多待一日吧,權當是戰事已久,出來散散心罷了。
隨着努爾哈赤策馬回了撫順關,來到城主府之時已是傍晚,府上的人都出來迎接。
自原配夫人葉赫那拉氏和元妃佟佳氏夭折之後,努爾哈赤又娶了幾位妻妾,這次隨他來撫順關的卻是富察氏和烏拉那拉氏。
這兩個女人年齡都不大,前後嫁給努爾哈赤都是有故事的,不過知道自己丈夫出去尋花問柳,倒也沒有任何不妥的表示,只是看我的眼神裡多了幾分幽怨,估計八成是把自己丈夫不檢點的問題算在了我頭上。
但是讓他們看到努爾哈赤對我畢恭畢敬的樣子,又見我一臉的雲淡風輕,便硬生生的將到了嘴邊的怨懟咽回了肚子裡。
等我二人到正堂裡坐定,富察氏和烏拉那拉氏先後跟了進來,給我們分別上了茶,富察氏開口問道:“老爺,明日就是二月二,龍擡頭,既然我們來了撫順關,何不按照本地的習俗過這個節日呢?”
葉赫那拉氏也附和道:“正是!恰好又有老爺東瀛來的朋友,人多了也恰好圖個熱鬧!”
努爾哈赤回到家中,面對着自己的妻妾下人時總是一副威嚴的樣子:“佐藤先生乃是我至爲尊貴的貴客,你們務必要告訴下人們,拿出最好的酒菜糧食招呼。若是有一絲不妥,你們二人今後也不必管着這個內院了!”
兩位夫人從未見過努爾哈赤如此嚴肅的樣子,頓時都有些暗暗心驚,心道這個年輕的東瀛人到底是什麼來頭,爲何老爺如此重視?
心中有疑問,卻不敢多問,這是家規。二人唯唯諾諾的去了,不片刻,二人帶着幾名長相頗爲俊秀的下人端了盤子進來,卻是些果脯、肉乾,以及些許上好的佳釀,這是給我們正餐前的開胃的物事。
放下東西,努爾哈赤揮了揮手,二人忙帶着其他人下去,招呼九鬼政孝和墨等人吃飯休息。我和努爾哈赤則坐在屋裡,有一杯、沒一杯的喝着酒。
“孫先生,我努爾哈赤是個粗人,但卻也深知高人可遇不可求。我與孫先生相見恨晚,只是想到你馬上就要離去,且不知何日能在想會,心中着實悲涼不忍。”努爾哈赤端起酒杯,也不與我碰杯,自顧自的喝了一杯,滿上,又幹了,再滿上,再幹了。
我端着杯子,聞着杯中的桂花酒,輕聲笑道:“怎麼?你這是被威脅上癮麼?”
努爾哈赤笑着搖了搖頭:“不瞞您說,我努爾哈赤現在也算是一方諸侯,坐擁着北方千里的土地。但人人卻都說,你們女真人是韃子,登不上臺面,安心做好土皇帝就好,別去想太多!唯有孫先生你瞧得起我,不嫌棄我是土狗。”
說着他又給我把酒滿上,輕輕放下酒壺:“雖然孫先生你對我多有猜疑,但是若我是你,只會猜疑更多,更不會留給對方機會。因此在我本心裡,孫先生雖然辭色俱厲,但卻是我努爾哈赤的第一個知己!此言句句肺腑,絕無虛妄!”
“唉!”我嘆了口氣,端起酒杯也喝了一口,看着他給我滿上,方纔開口道:“人生在世,總有許多不如意。就像你雖然身處上位,卻不爲人知曉。又像我,雖然一心報國,卻處處受到猜忌。正所謂人之不如意十之八*九,凡食五穀,概莫如是。”
努爾哈赤也嘆道:“我今年三十一歲,看年歲,孫先生比我還小着幾歲,卻爲何如此悲觀落寞呢?”
我哼着笑道:“有志不在年高,自幼便常年捱打,長得自然顯老。”
聽了這話,努爾哈赤哈哈大笑起來,右手手掌拍着桌子道:“孫先生果然是個有趣的人!唉,我知道那大海之外猶有妙處,孫先生心馳神往着揚帆四海,但是留在這雪域之上不也有自己的獨特樂趣,何必一定要着急走呢?”
我看着努爾哈赤,撇着嘴笑了笑:“老兄啊,我認你是當世之英雄,並有一統天下之雄才偉略,但是南邊畢竟是我的家鄉,有我的鄉人鄉親,我唯願你謹記自己的承諾,想要我調轉槍頭、對準自己的族人,卻是不可能的。”
努爾哈赤沉聲道:“孫先生將他們當族人,他們自皇帝之下卻未必將先生當族人!漢人的老祖先曾講過: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先生的此舉,是否可以稱爲愚忠呢?”
我搖搖頭笑了:“你倒是的確把漢家的事情研究的很透,可惜我當初答應過二叔祖,終身不與漢家爲敵。逝者如斯,生者卻當謹記初心。此時不必再提,你當我是知己,又如何不懂我的心意呢?”
努爾哈赤沉默半晌,忽然重重嗯了一聲,將酒滿上,端着杯子過來敬酒道:“孫先生高風亮節,倒是在下不識進退!這一杯敬孫先生,算是對知己誠心賠個不是!”
我與他重重碰杯,端起來一飲而盡:“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這一次分別不是永別,只要是不忘誓言,亦或你忘記了誓言,我們都終有再見面的一天!”
努爾哈赤默默低頭,點點頭,卻不做聲。
我也不知說些什麼,只能重重在他肩膀上拍了幾下。
忽然有人敲門,卻是富察氏和烏拉那拉氏進來請我們二人去開席,努爾哈赤頓時又恢復了威嚴模樣,帶着我一道去了**,酒足飯飽自不必提。
第二日卻是二月二、龍擡頭,一大早我就被院子裡的熱鬧超了醒來,推門出去,卻見努爾哈赤的家人正把竈灰撒在院中,灰道彎曲如龍,不知在做什麼。
努爾哈赤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孫先生,這是我們女真人的習俗,俗稱引龍,正是應這二月二、龍擡頭的良辰!您且盥洗,一會兒前院有祭祀禮,我再來請您觀瞧。”
我笑了笑,這倒是有趣,於是調轉身子回了屋裡,立即有侍女端了水來,我便湊活着洗了,跨步出門,正好遇上趕來請我的努爾哈赤,我們互相一請,便一道向着前院走去。
此時日頭已經漸漸升起,空氣中也有了暖意。整個院子裡鬧哄哄的,卻唯獨院中間的香案處無人趕去,紛紛繞着走。
努爾哈赤笑着對我道:“孫先生,這引龍的祭祀之禮往年都是我一人完成,今年既然你我有緣,不如我們一道祈福,您看可好?”
我笑問道:“我怕不懂規矩,壞了你們好事。”
努爾哈赤笑道:“不會不會!規矩就是沒有規矩,您只需和我一起焚香祝天,默唸吉慶言語,誠懇禱告,上蒼或遲或早,終有應答的!”
我不由的大樂:“上蒼如何應答?說話還是送禮啊!”
“送禮!”努爾哈赤也樂了:“那一年二月二,我們在建州老宅裡行引龍禮,原本我妻子佟佳氏已懷胎十一個月,卻遲遲不生。引龍當日不知爲何,卻便生下了長子褚英!孫先生你說,這是不是上蒼送來的大禮?”
身後的富察氏也開口道:“老爺說的沒錯,這二月二、龍擡頭可是靈光,先生可以一試呢!”
我聽了他們一唱一和,卻也覺得有趣,便點了點頭,和努爾哈赤一起走上前去,分別拿起三炷香,伸到燭火上點着,默默的祝念起來。
可是直到此時,我卻突然覺得自己面對上蒼居然啞口無言。我該請求些什麼呢?
按理說,我這個年歲的人無非是求官、求財、求美人,亦或求子、求發達、求順利,可焚香而立,我才發現自己真的是無慾無求。
難道求上蒼,讓我找到回去前一世的路徑,讓我能夠回去弄清這一切的一切?
話說這一世的上蒼能聽懂前一世的請求嗎?
可除此之外,我還有什麼可祈求的呢?直至此時,我才知道自己竟然是個無慾無求的佛系青年,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啊!
不由的,我輕嘆一口氣,既然佛繫了,那就佛繫到底吧。於是我輕輕將香擡起,心中默默的念道:“我孫啓藍不求聞達嫌貴,只求上蒼讓我這一世無拘無束,做個快活人吧!”
默唸完畢,我深深的看了一眼頭頂的青天,方纔緩緩躬身,將三支香輕輕插在了香爐裡。
努爾哈赤也方纔祝禱完,望着我正要說話,卻聽頭頂一陣疾風之聲響起!
我們愕然擡頭,卻見我們頭頂之上狂風驟起,卷的院子里人人立足不穩,唯獨我們二人定定站着,完全不受狂風影響!
風捲殘雲,在我二人驚愕之間,居然隱隱在我們頭頂之上形成了兩個圖案!
努爾哈赤頭上的圖案赫然是條八分相似的青龍模樣,正傲然昂頭,一縷雲彩從口鼻附近噴出,正應了青龍取水的典故!
而我頭頂正上方的卻是一隻大鵬也似的巨鳥模樣,清風再起,居然宛若一聲長鳴、振翅高飛!
努爾哈赤驚叫道:“孫先生,這是祥瑞啊!是祥瑞啊!”
周圍人等見了天降祥瑞,齊齊跪倒,對着天空納頭便拜。
努爾哈赤望着我頭頂的金鵬,吶吶的道:“孫先生志在萬里,終究是要一飛沖天的,絕不會困在這尺寸之間吧!”
我也嘆道:“雲生龍、風生虎,你的頭頂已呈萬歲之像,可見我的預見當會應驗,只願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誓言纔好!”
努爾哈赤擡頭望天,誠摯的道:“死生之間,所言必不敢!還請孫先生放心!”
說話間風雲再起,那一龍一鵬宛如騰雲駕霧般升騰而起,活生生的一般隱入雲層,須臾便不見了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