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二十三年,三月,洪都。
碧空如洗,一朵白雲從城頭緩緩的飄過,投下淡淡陰影,擡頭望去,放佛那潔白的雲翳觸手可及。
站在城頭的張五六沒有徒勞的伸手,他還是不由的嚥了一下唾液,因爲這看起來鬆軟潔白的雲彩讓他想起了渴望已久的白饃。
想到這裡,張五六的肚子不由得咕咕叫起來,從早上到現在只吃了一碗稀粥和兩個黑麪窩窩,不餓纔怪。
“五六又餓了……”旁邊傳來小聲的詢問,“我這邊還有半個窩頭要不要。“一個黑漆漆的手捏着半個黑漆漆的窩頭遞了過來,不用看張五六也知道是劉初九那個老傢伙。
“不要!”張五六撇撇嘴,努力的把頭擡得高高的,不去看那誘人的黑窩窩。就在今天早上,他就已經下定決心絕不再接受劉初九的“好心”。
因爲這半個窩頭需要他在吃飯的時候拿一個窩頭來償還。他不知道怎麼回事,從他第一次接受劉初九的“好心”,就陷入的這樣的惡性循環,至今都不曾跳出來。
“今天恁有骨氣?”劉初九黑臉笑成了菊花,低聲的打趣。
“哼!俺今天早上發過誓哩,以後再也不上你的惡當啦,只要俺今天咬牙扛到吃飯,你以後就別想再坑俺!”張五六恨恨緊了一下鬆垮的褲腰。
“哎呀!學聰明瞭嘛!”劉初九再次把窩頭遞到張五六的嘴邊,“真的不吃?你老往天上瞧啥,天上還能給你掉白饃不成。”
張五六也不說話,生怕自己一張嘴就忍不住去咬嘴邊的窩頭,不住的仰天搖頭。
“算了,算了!今天就便宜你啦,不要你還……哎喲,手指頭都給你咬掉了。”
“謝謝劉叔!”張五六鼓着腮幫子甕聲甕氣的道。
“別吱聲,趕緊的吃乾淨了。讓百戶大人看見了又要吃軍棍哩!”劉初九嚥了一下口水笑着轉過頭去,讓自己看不見張五六吃得香甜的樣子。
日頭西斜,餘暉爍爍,給破舊的城牆染上淡淡的金色。依稀能聽得見,城門洞子裡士卒催促行人的斥罵聲。
隨着嘭的一聲響,撫州門(注1)重重的合上了,城門前的吊橋吱吱嘎嘎的立了起來。
迷瞪了一個下午的百戶大人,晃晃悠悠的從城門樓子裡走了出來,衝着城下尚未散去的百姓大聲的吆喝着,“速速離去,天黑之前離城三裡之內者一律射殺。”
說完就張弓搭箭,朝着城下射去,箭矢歪歪扭扭的插在地上,江風一吹又隨即倒在地上。
很拙劣的箭法,效果確實半點不差,那些剛剛出城磨磨唧唧百姓轉眼就跑了個乾淨紛紛的奔到湖邊,劃上自家的小舢板散入湖中。
附近的水門也隨之打開,一艘艘小船衝了出去,上面是頭裹紅巾帶刀背箭的士卒,監督驅趕那些百姓離開,隨後就會在附近的湖面上巡邏,直到明天天亮纔會回來。
張五六扭頭問站在一旁的劉初九,“劉叔這是怎麼了,這兩天城防好像嚴密了許多。”
老劉搖搖頭,“誰知道哩,看這架勢,八成是要有大仗要打哩。聽說大都督最近常常巡視城牆,昨晚在琉璃門就砍了,兩個打盹兒的,你最近可要警醒着些,不要糊里糊塗的就被砍了腦袋。”
“大都督會巡城?俺可是有小半年沒見着他老人家了,聽說鳳來樓的老鴇子倒是能經常見着,老劉你戳我做什麼……”
身後突然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我跟鳳來樓的老鴇子確實挺熟,要不要給介紹一下。”
“不用,不用,俺沒銀子纔不去那邊逛……”話說到一半,張五六就看見左右的士卒都跪在了地上。向來糊塗的張五六終於機靈了一回,知道身後是誰了。
他嚇得手足無措,驚慌的跪倒在地,身體瑟瑟發抖。別人都是手扶槍桿單膝着地,他則是五體投地,更可笑的是這傢伙竟連身體都忘記轉了,直把高高撅起屁股對準來人。
原本握在手中的長槍此刻沒了支撐,則是直挺挺的朝着身後砸去,虧得身後的人眼疾手快順勢接住。
“怎麼就有這麼笨的人哩!”老劉低着腦袋不由得扶額嘆氣,可作爲張五六的頂頭上司,他又不得不替張五六求情,“這娃子素來蠢笨,無心之失還請大都督饒他一命。”
張五六的身後站着兩人,都是年輕漢子,頭裹紅巾作普通士卒的打扮。一個面黑精壯,雙目炯炯,嘴角微微的上翹,驕傲又自信。
另外一個眉目俊朗,身材高瘦,脣邊生着淡淡的鬍鬚,臉上帶着淡淡的笑。
黑臉的漢子在張五六的屁股上狠狠的踢了一腳,張五六疼得直抽冷氣,卻不敢叫疼。
“確實夠笨的,只是非議上官算不得無心之失,但是當不得死罪,輪值後到百戶那邊領二十軍棍。我剛剛這一腳就抵十軍棍了,十下便可。“
劉初九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大都督只罰了張五六,卻沒有罰百戶。不然百戶心中有氣,十下也是能打得死人的。
剛纔嚇得五體投地,捱了揍都不敢吱聲的張五六,突然說話了,“大大都督,小的能不能先領罰再去吃晚飯?“
“這個……隨便你。“大都督有點好奇,”餓着肚子挨軍棍會不太疼嗎?“
“不不,小的怕扛不住打,把飯吐出來拿就太可惜了。“說完還咂咂嘴,滿是不捨。
劉初九再次以手扶額,手底下有一個這樣的二貨,劉初九這個牌子頭統領(注2)也深感面上無光,恨不得在城牆上找個磚縫鑽進去。
大都督卻不以爲意笑了笑,點點頭,“還挺有道理。”又問身邊的俊朗青年,玩笑似的道:“日後軍中懲戒都改成先打軍棍後吃飯,也許能省下不少糧食哩,伯顏以爲如何?”
俊朗的青年笑道:“大都督賞罰有度,屬下佩服。哈哈……“
兩人說話間,又有一隊士卒沿着登城馬道上了城牆來,是過來輪值得。
大都督揮揮手,對城上的士卒道:“都列隊回營吧。“
值了一天班的士卒這才一個個起身組隊,張五六走了兩步又跑了回來,“大都督能不能把長槍還給俺,沒了兵器俺要挨罰的。”
大都督隨手把長槍丟給張五六,打趣道:“趕緊的去領罰,今晚可有白饃吃,去晚了可就沒了。“
“謝大都督,小的知道了。“張五六扭過頭見劉初九在整隊,趕緊的跑過去,插到老劉的身前,隨着百戶的號子往登城馬道走去。
劉初九問道:“剛纔大都督說啥哩?有白饃吃?”
“是哩!”張五六點點頭,“虧得俺剛纔說領罰再吃飯,不然吐出來就白瞎了。要是俺回來晚了,記得先把俺的飯領了。”他很是得意的笑着。
“看來真的是有大仗要打了。“老劉暗自的嘀咕,管他呢,想道今晚又白饃可以吃,不由得舌下生津,加快了腳步。
身前的張五六猛的停下腳步,劉初九一腦袋直接撞在他的身上,“五六您咋不走了,往天上瞅啥,天上還能給您掉白饃不成。“
張五六拿着長槍突然往天上一指,大聲的喊道:“雲彩掉下來了!雲彩真的掉下來了!老劉你快看!”
他一轉身,槍尾直接搗在老劉的褲襠裡,老劉悶哼一聲,抱着褲襠蹲了下去,眼睛還是下意識朝着張五六指的方向望去。
果然見一片小云彩在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中搖擺着悠悠的下落,被氤氳霞光染成了金紅色,宛如仙佛腳下的雲霓,是那樣的瑰麗不凡。
張五六的聲音又大又激動,把所有的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城頭上鴉雀無聲,所有人都長大了嘴巴望着這神奇的一幕,隨着一陣強勁的江風,只見那雲彩緩緩的朝着城頭飛過來,衆人這纔看清楚在那朵雲彩的下面竟然還有一個人。
“神仙,神仙下凡了!”也不知道誰喊了一嗓子,城頭上撲通撲通的跪倒了一片。
注1撫州門不是撫州城的城門,是洪都城的一個城門,洪都城共有八個城門,洪都是南昌。
注2 牌子頭統領其實只統領十個人而已,低階軍官。同時期類似的官職有親兵九夫長,朱元璋就當過郭子興的親兵九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