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徐達招呼,那夥人只好調轉方向往麥場這邊過來,領頭是一位老漢,後面跟着一對年輕夫婦和一個垂髫小童,看來像是一家人。
幾人到了徐達跟前納頭便拜,“草民見過大老爺。”
馬度不由得驚訝,一路之上徐達很低調,自己穿着樸素,就連士卒也是尋常打扮,這老頭還真是有眼力。
徐達忙躬身把他扶起來,“老丈誤會了,我等不過往來的商隊,不是什麼官老爺。”
老漢笑道:“大老爺瞞不住俺,老漢從前給韃子老爺做佃戶的時候,還要給他們餵馬,家裡有百十匹的已經是了不起的大官,您這兒的連車帶馬怕是要有千餘匹,怎得會是商賈呢。”
馬度笑嘻嘻問道:“老丈好精明,這麥場裡頭有千把人您憑什麼就說他是大老爺,您瞧瞧我難道不像是大老爺嗎?”
那老漢嘿嘿的笑道:“這裡人雖多,可都忙着殺雞宰羊,埋鍋造飯,也就只有您二位瞎轉悠,自然是領頭的,您哪倒像是個跟班長隨。“
“哈哈……老丈說的沒錯,這人就是我的親兵長隨。”
馬度氣結,“老頭兒,虧得我剛纔誇你精明,你張大了眼睛瞧瞧,我和他誰像是大老爺,誰像是長隨跟班。”
老頭似乎很有自信,笑着回道:”您看着年輕白淨,身上的衣裳穿得也好,似乎是個沒吃過苦受過罪的。可是說話嬉皮笑臉,走路一搖三晃,實在沒有官老爺該有模樣,倒是這位雖然面黑手糙,杵在哪兒就讓人心生敬畏,老漢這會兒都不敢多看一眼,老漢若猜的不錯,定是一位大將軍。”
“老丈不得不說你還是有幾分眼力的,不過看我卻一點也不準。既然知道我們是官府的人,你跑什麼,又不會吃了你。”
老漢拱拱手道:“您說笑了,小老百姓哪有不怕官的,尤其是當兵的。像您這般和氣的大老爺,老漢也只有在濟寧府時見過。”
馬度問道:“是濟寧知府方克勤嗎?”
說起方孝孺的他爹方克勤,還真不是一般的會得罪人,馬度無意幫了他一次,誰知道沒過兩年又因爲挪用了府庫二百碳被手下彈劾,現在還在浦江勞動改造。
歷史上的方克勤在經歷一年的勞改之後又回到了濟寧,可第二年就因爲空印案案發,這位曾被老朱親口誇讚的官員,因爲有偷碳的前科,又是一地掌印的主官,被朝廷很乾脆的砍了腦袋。
現在方克勤是幸運的,馬度的小翅膀幫他打了個時間差,雖然是個勞改犯,但卻躲過了人生最大的劫難,還好好的活着。
“正是方使君,您也認得他?”老漢有些激動嘴裡輕聲的喝着,“孰罷我役,使君之力。孰成我黍,使君之雨。使君勿去,我民父母……”
老農還未唱完已經是涕淚俱下,粗糙的老手抹着眼淚道:“這樣的歌謠,在濟寧府人人會唱。”
徐達唏噓道:“有這樣的父母官是百姓的福氣,你不好好的在濟寧府待着,怎得跑來沂州府了。”
“老漢又不是傻了,豈會有福不享,只是去年不知道爲何方使君被朝廷來的人帶走了。使君在濟寧所行的政令也沒了,說好了新開墾的地三年免稅,可俺家的開墾的新田才一年就要收稅了,不過是中等的田地就按照上等的田地十五稅一,從前可都是三十稅一的。
老漢聽說沂州這邊開墾田地能免稅五年,一時貪心帶着家小來了沂州,可剛剛過了一年又要收稅了,唉……老漢年齡大了,家中的老婆子也埋在了這兒,不想再跑了,有田地日子總是能過下去的,從前兵荒馬亂的年景哪敢想這樣的日子。”
馬度道:“八成是沂州的官員爲了政績,哄騙百姓過來的,人無信不立,他們這麼幹真是讓官府信譽掃地。”
比起官府名譽,徐達更關心一個那個被朝廷抓走的好官,“那個方克勤你認得?能讓百姓如此擁戴定是個清廉幹吏。”
“不認得,不過他兒子在書院讀書,還是楓林先生的得意門生,我就關注了一下這個案子。因爲濟寧府下轄的曹縣知縣彈劾他,朝廷就派了御史到濟寧,據說是因爲貪污了府庫二百斤碳,被革職貶到了浦江。”
老漢突然道:“不能啊,方使君到了農人家中連口白水也不喝,連個果子也不吃,怎麼會貪污衙門裡碳,”
“玄重這案子明顯的有蹊蹺呀,二百斤碳又值幾個錢,你既然知道怎得也不管管。”
“他自己都不上書申辯,他兒子也不來求我,我幹嘛上趕着去幫他,再說我也沒有這職權不是。”
“你可真是懶到家了,你不管我管。”徐達拍拍自己的胸口道。
那老漢喜出望外,又撲通給徐達跪下了,“大老爺若真能爲使君伸冤,老漢願給你立長生牌位,日日上香祈福。”
見徐達把老漢扶起來,馬度在一旁抱着膀子道:“徐大哥您可不能什麼芝麻綠豆大的事兒都往身上攬呀。”
“你自己不管怎得還不讓我管,老丈趕緊的起來吧,地上太涼。”
馬度笑呵呵的對老漢道:“老丈官官相護您沒有聽說過嗎,我兄長雖然不是那樣的人,可他忙得很,說不準一扭頭就忘了,你的使君老爺只能繼續在浦江受苦了。”
老漢立刻掩嘴不語,然後用一雙狐疑的眼睛打量着徐達。
徐達苦笑道:“玄重你要玩什麼花樣?”
“徐大哥別急啊。”馬度扭過頭又老漢道:“有道是求人不如求己,我帶你去見皇上,你親自爲他鳴冤不好嗎?”
那老漢聞言腿一軟,若不是他兒子扶着,便又要跪在了地上了,“你說帶我去見皇上?”
“嗯,怎麼你不敢嗎?”
被馬度這麼一激,老頭子立刻挺直了腰桿,“俺黃土都埋到脖頸子了,有啥不敢的,您們什麼時候走?”
“明天!”
“趕緊的回家給準備乾糧包袱!”老漢說完扭頭就走,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對馬度道:“俺現在相信您是個官老爺了。”
老漢腳步匆匆去了,兒子兒媳連忙的跟上小聲的跟老漢嘀咕,遠遠就聽見老漢大聲的咋呼,“俺就是個只剩半條命的糟老頭子沒錢沒色,他們騙俺做啥。”
徐達笑了笑,“玄重老實交代你又使什麼壞點子。”
馬度無辜的聳聳肩,“我是半點壞心眼也沒有,你是不知道那個把方克勤拉下馬的御史是胡惟庸的人。”
“胡惟庸?哼!”徐達鼻子裡面冷冷哼了一聲,“此人貌忠實奸,他做的那些腌臢事我也有所耳聞,早就看他不順眼,宰相又如何,玄重以爲我會怕他?”
“以兄長的本事收拾他不過是動動手指的事情,您也說了他這人又髒又爛,收拾他豈不是髒了自己的手。你若是動手,皇上會以爲你想當宰相呢,您在軍中的威望夠高了,朝堂上少摻和點,不然皇上會不開心的。”
“滑頭,凡事都躲得快,摘得乾淨!”
“爹爹,徐伯伯,二孃把羊肉煮好了你們快來吃吧。”
麥場此時已是香氣四溢,親兵護衛已經端着大碗坐在草垛子邊上大口的吃肉大口的喝酒。
朱棣等人已經圍着一張毯子坐了起來,馬度和徐達和他們坐在一起吃喝說笑,不知道什麼時候麥場邊上多了一堆的小童,眼巴巴看着衆人喝酒吃肉,口水流的老長。
馬度嘆氣道:“這些鄉農也真是節省過頭了,逢年過節總要都得給小孩子殺上一隻雞,割上兩斤肉啊,碧琳去喊他們過來。”
徐達掃了幾人一眼,“不是鄉農舍不得,怕是這村子裡的葷腥都被他們給買了光了。”
平安道:“魏國公放心,咱們都是往多了給錢的,恨不得把家裡的耗子捉了賣給咱們,想不買都不成。他們手裡有錢過了年一樣能買着肉吃……哎喲!”
馬度在他腦袋上拍了一巴掌,“等小魚兒滿頭白髮一臉皺紋再嫁給你覺得如何?還虧我覺得你平時做事最穩重,自己吃肉,總要給別人留口湯喝。”
其實真的也就只能給這些孩子一點肉湯了,一個小小村子能提供出來的肉食對千餘口子食肉動物來說不夠塞牙縫的呢。
好在烏日娜煮的一手的好羊肉,鮮香的羊肉湯裡放些白菜豆腐也能讓人解饞,碧琳很大方的貢獻了自己的龐大零庫存,倒也能讓他們混個飽。
見還有幾個孩子遠遠的站着不過來,馬度伸手招呼道:“過來呀,這兒有好吃的!”
一個坐在馬度邊上狼吞虎嚥的小童道:“他們一家子都是會讀書的斯文人,不會向旁人伸手要吃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