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瑛站在牌坊下面,一手拿着掃帚,一手狠狠的將幾張紙甩在一個少年的臉上,臉上的大痦子顫抖着滿是輕鄙的道:“污泥一樣的血統,也想進書院讀書,做夢!”
站在他對面的少年看起來約莫十四五歲的歲的樣子,眼窩有些深,鼻樑稍高,身材也是高大,絕對是有色目人的血統,見他衣衫單薄還帶着補丁,似乎不像是富貴人家。
面對陳瑛的羞辱,少年的臉皮漲的通紅,躬身撿起地上的紙道:“皇上曾言蒙古、色目,有能知禮義,願爲臣民者,與中夏之人撫養無異。我雖有色目血統,可亦是大明子民,自幼讀的也是漢家經典,現有縣尊舉薦書,爲何不能就讀。”
“我明言與你,前些日子有倭國、高麗的學子應考,都被山長給攆走了。你趕緊的走,莫要讓腥羶之氣壞了我書院的文化。
“可皇上說……”
“少拿皇上來壓我,好像你見過皇上似得,趕緊的滾,別耽擱我掃地。”陳瑛說着就揮起掃帚,滾滾的灰塵就朝着那少年滾了過去。
“呸!”少年狠狠的啐了一口,一腳掃到陳瑛的腿上,似要將剛纔積攢的怒火發泄出來。
“哎喲!”陳瑛痛呼一聲,立刻摔了個四腳朝天。
“哈哈哈……”那少年則是大笑一聲轉身就跑,可剛一轉身腦袋就撞在一個人的胸口,他踉蹌的後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馬度揉了揉胸口道:“年輕人就是毛躁,走路得看着點人!”看着已經舉着掃帚衝過來的陳瑛,便呵斥道:“陳瑛你想做什麼!”
陳瑛忙把掃帚扔到地上躬身作揖,“陳瑛見過先生,恭喜您凱旋歸來!”
陳瑛沒了剛纔的跋扈,恭敬有禮又能說會道,不然怎麼能討了朱棣歡心,榮寵一時呢。
“先生請恕學生剛纔失禮,實在是這因爲這蠻子不知禮數毆打學生,學生無奈這才含怒出手,雖然是他不對在先,可學生亦有失君子風度,還請先生責罰!”
哎呀呀,瞧瞧這口才,不愧是執掌都察院,給朱棣收拾建文舊臣的能人呀。
地上那少年可不管他說了什麼,湊到馬度的跟前,行了一禮拱手問道:“剛纔不甚衝撞了閣下實屬無心,還請原諒則個,敢問您是書院的先生嗎?”
這少年明顯的耿直多了,撞了人不賠湯藥銀子,憑什麼原諒你。
“沒錯,我是在這書院教書。”
“敢問先生,這皇家書院莫非是隻收漢人嗎?像學生這樣有異族血統的不要嗎?”
“那倒沒有,只要是我大明子民,憑真才實學考入書院的,來者不拒照單全收,若是品德高潔至孝至誠之人,亦能破格錄取,至於能否畢業全憑自己的本事了。”
“那便好,不然這書院不讀也罷。”少年把懷裡的幾張紙捋平捧到馬度的面前,“學生來自河南穰縣,州縣舉薦我前來應天求學,因爲路上生了一場小病耽擱了時日,好不容易到書院,這位兄臺卻說這裡容不下剩下學生的異族蠻夷,還請先生主持公道。”
不用驚訝爲什麼一個個的毛頭小子,沒錢沒馬能不遠千里的往來應天,因爲大明有驛站這種機構。
馬度接過他手上幾張紙看了看,除了官府的舉薦書,還有一篇他寫的文章,整天的跟一羣老儒呆在一起,馬度對古文總算也有幾分鑑賞能力,此人的文章雖然沒有方孝孺、黃子澄那樣滿紙的華彩,卻言辭慷慨、犀利直白,是老朱喜歡的那種。
他的年齡實際上更小,不過十三歲而已,他的名字更是讓馬度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問:“你真的叫鐵鉉?”
少年還沒開口,陳瑛便接話道:“你這蠻子被先生看出破綻來了吧,老實交代究竟是從哪裡揀來舉薦書,不然這把你送到衙門治罪。”
鐵鉉不搭理他對馬度道:“學生就是鐵鉉,這裡有縣衙開的路引爲證。”
“不用掏摸了,我信你就是,走吧,我帶你去見羅先生,讓他考校你一番,若是沒有問題便直接入學。”
鐵鉉的名頭即使到了後世也是大名鼎鼎,在靖難之役中可以說是大放溢彩,當然他不是朱棣手下,而是朱允炆的人。
李景隆大敗之後,朱棣兵圍濟南,時任山東參政的鐵鉉詐降,以千斤閘置於城門洞中,將朱棣的坐騎被砸個稀爛,朱棣差一點就玩完。
在朱棣以火炮攻城時,鐵鉉又把老朱的靈位請到城頭之上,朱棣無計可施只得退兵,鐵鉉更是趁機收復山東失地,直到朱棣在應天登極了,都沒有啃下山東這塊硬骨頭。
這鐵鉉有勇有謀,做事不拘一格,爲人更是忠貞不屈,是個難得的人才,還是朱棣的命中註定的剋星,跟朱棣的幫兇走狗陳瑛一見面就死掐一點也不奇怪。
“先生你不能讓這樣的人進書院呀!”陳瑛在一旁勸道。
“你這樣的都能進,他爲什麼不能進,你不去上課卻在這裡掃地,該不是又到秦淮河喝花酒了吧。”
“學生冤枉呀,不過是和天香院的玉茹姑娘研究一下詩詞,也不知被哪個天殺的告了刁狀。”
“研究詩詞?要是來個高麗婢,你定要說是學習外語了,既然你有錢逛窯子,那就到賬房補交兩個月的伙食費吧。”
書院的飯食是免費的,不管學生是貧窮還是富貴,進了書院都管飯,若是你有錢花了到了不該花的地方,那就另當別論了,比如說逛窯子。
書院裡頭正在上課,郎朗的讀書聲中,隱約的聽見有人在講解一元二次方程,那不是小鱉的聲音,馬度走近一看竟然是郭老頭,手裡正捧着馬度編寫的教材搖頭晃腦的給學生講解。
他講課的方式讓馬度有點意外,並非像古代數學書那般生澀籠統,全然是按照馬度所編寫的教材講的。
他說話也是生動有趣,舉的例子也很生活化,看得出來學生都很專注,想必這是他教授兒孫時所累積到教學經驗。有這個老頭在,難怪沒人催他來上課。
見馬度趴在窗子上看他,郭老頭得意挑了挑眉毛,似乎在說,“老夫教得如何呀?“馬度衝着他伸了一個大拇指便退去。
朱升一個人獨坐在辦公室飲茶,只見他白髮稀疏,身形佝僂顯得十分落寞。
馬度緩步走過去行了一揖,道:“聽內子說老夫人冬日裡過身了,人死不能復生,還請先生節哀。”
“你回來了。”朱升擡緩緩擡起頭來,馬度發現他臉上的老人斑越發的多了,連眉毛都已經白了,可臉上卻無悲慼之色,呵呵的笑道:“人過七十古來稀,能活到這個壽數已天大福氣,託你的福老夫在這方山腳下躲了十年的清閒,日日與老妻相伴,不爲俗世所擾,採菊泡茶,下棋吟詩,這樣的好日子過了十年還有什麼不知足的,老妻走時也是帶着笑走得,老夫雖然不捨,但是卻不傷心。咦,外面那人是誰?”
“哦,是南陽學子,路上出了點意外,沒趕上十五的考試。”馬度取出鐵鉉舉薦文書和文章遞給朱升,“才十三歲,您莫要太苛刻了。”
“看來玄重是非要收他不可了,老夫雖然信不過你的文才,但是信的過你的眼光。”朱升嘴上這麼說,可是還是帶上老花鏡仔細的看了一遍,“十三歲就能寫出這樣的文章來,是一個好苗子,收了吧,交給羅先生他一定喜歡。”
“好,晚輩這就去辦。”
馬度剛要走,朱升枯槁的手卻拉住他的袖子道:“玄重別急走,老夫還有事要吩咐你。”
“有事先生儘管說!”
朱升壓低聲音道:“你該找一個人接老夫的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