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度快步進了書院,先到花圃那裡看了看,見了黃子澄便問道:“可都準備好了嗎?”
黃子澄點點頭,往花圃之中的紅綢一指,“工匠剛剛固定好,就等您發話了。”
“好!”馬度點了點頭又對他道:“你儘快到城裡租個宅子吧,過十五便收拾一下搬走吧。”
黃子澄聞言一怔,“學生到底犯了什麼錯處,要將學生趕走,莫非是因爲前些時候抗拒錦衣衛執法的事情。學生也是爲了維護書院的,還求先生從輕發落。”
馬度伸手將他扶起,笑道:“不是我在懲處你,是朝廷需要你,以後就是官身了,再在書院裡面待着便不是合適了。”
黃子澄聞言不由得一喜,哪有不想當官一展才華的讀書人,“多謝先生提拔,不知道學生去哪個衙門當值。”
“我可沒那麼大本事提拔你,你當謝陛下隆恩,以後你便是東宮的屬官了,好好輔佐太子,莫要辜負陛下的期望。”
“東宮?是皇上讓學生去東宮做屬官?”黃子澄有些不敢相信,皇上欽點的東宮屬官,毋庸置疑將來必是新皇的肱骨之臣。他是聰明之人,本來名不見經傳,突然得了皇上的青眼,定是和前些時候帶着學生力拒錦衣衛有關。
“沒錯,是東宮。以後到了東宮便不要再背些孟子的文章,尤其是在皇上跟前,這算是爲師能給你的最後一點意見了。”
“孟子爲亞聖,爲何不能提他的文章。”
“因爲皇上不喜歡他!”
馬度忠告了黃子澄一番便往辦公室去了,讓黃子澄去東宮做屬官確實是老朱的主意,老朱自己喜歡用楊憲、胡惟庸這樣的爛人,可留給兒子的都是老實本分的,剛剛發現一個不懼生死寧折不彎的正人君子,立刻便迫不及待的塞進兒子的夾帶裡。
辦公室裡面笑聲陣陣,溫暖如春,幾個老頭兒正圍着小火爐泡茶閒聊,見了馬度過來便笑呵呵的打趣。
葉兌剛來就佔了山長的位子不說,逮到機會便不客氣的向馬度伸手要東西,“老夫聽說在書院裡做先生都要分宅子的,玄重不能厚此薄彼,老夫的宅子在哪裡快快拿來!”
“葉先生弄錯了吧,您是皇家書院的山長是給皇家出力,怎得找晚輩要好處,是找錯人了吧。”
葉兌笑道:“老夫哪管那麼多,你若是不給便搬到你家裡去住。”
坐在輪椅上的朱升,用虛弱的聲音的道:“良仲兄失算了,他家的老太爺摳門的不行,你去他家怕是還不如在書院吃住的舒坦。不過你也無需着急,老夫已經沒有幾日好活,等老夫死了只要良仲兄不嫌棄我那宅子便拿去住了好了……”
馬度連忙的打斷,“大過年的朱先生說什麼晦氣話,我今天過來是來給您送新春賀禮的,本想明天再給的,可心裡頭卻等不及了,想請先生瞧瞧!”
聽說有禮物,朱升的立刻來了精神,“你又鼓搗出來什麼新鮮玩意兒,快拿出給老夫瞧瞧!”
“東西太大這裡放不下,請諸位先生移步到外面!”
馬度當下給朱升身上披了一張毯子,推着輪椅到了室外往花圃那邊走,一衆老頭則跟在一旁緩步到了花園附近。
這裡的動靜已經吸引了不少書院的師生,都眼巴巴的望着那幾株楓樹下面紅綢,也包括因爲好奇匆匆趕來的袁九黎。
“讓一讓!”馬度推着輪椅一直到那紅綢的跟前,低下頭對朱升道:“朱先生勞煩您親自揭開紅綢瞧瞧!”
朱升呵呵的笑道:“神秘兮兮的,你又搞什麼鬼。”朱升伸出顫巍巍的手想要抓住紅綢可是卻夠不着,馬度忙把紅綢的一角遞到朱升的手裡,“現在您可以解開了!”
“呵呵……看你搞什麼鬼。”朱升兩手慢慢的往下拉紅綢,待紅綢滑落,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衆師生也發出訝然之聲,“這是……”
只見紅綢下面是個約莫六尺的人形雕像,不過沒有腿腳,上半截是人的腦袋和身體,下半截則是一個一體的石臺,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這雕像烏黑髮亮,一個老者一手持卷一手捋須,神情縹緲眺望遠方,似在沉思又像迷惘,一派宗師的氣象。
若仔細瞧看覺得這老者模樣有些眼熟,再瞧瞧從輪椅上緩緩起身的朱升,可不就是他嗎?不過年輕了差不多二十歲的樣子。
朱升用乾枯蒼老的手撫摸着光滑的石像,對馬度嘆道:“玄重的這份禮太重了些。”
“晚輩沒本事,把您雕像請到孔廟供天下讀書人敬仰,但是放在書院裡讓學生敬拜還是能做得到的,也是晚輩應該做的,原本想弄個銅的,卻又怕遭受戰火荼毒,被人拿走熔了鑄錢可就不好了,換個石頭的傳承個千八百年總是沒有問題的。”
朱升望了一眼書院,“這樣的文華寶地,就算是遭受戰火也沒有誰敢毀了的,是要被唾罵晚年的。”他說完又帶上老花鏡用手指一個個的扣着上面的字,半晌纔算是看完,扭過頭來對幾個老頭道:“諸位老友謬讚了,朱某當不起呀!”
葉兌道:“字已經刻上去是改不了啦,允升兄只管認下就好,只當是立個規矩,日後玄重給我等立像也纔好刻些好聽的話不是。玄重,老夫真的打算賣身給書院了,日後總有老夫一尊吧。”
馬度伸手指了指,“自然是有的,就放那幾株梅花邊上如何,正合您的雅號!”
陶安湊過來道:“玄重,老夫雖然沒有做山長,教導弟子也算用心,到時候也是有的吧。”
“有!有!幾位先生都少不了的,回頭就找工匠刻好放到你們家裡,讓你們天天的看着,什麼時候看膩歪了就搬到書院裡。”
“咳咳咳……”朱升突然一陣劇烈的咳嗦,蠟黃的臉色變通的通紅,衆人給他撫胸捶背半天才算是緩過勁兒來。
葉兌扶住輪椅的把手,“外頭風寒,允升兄還是回屋裡坐着吧,玄重到了晚上別忘了來吃年夜飯!”
楓樹上殘留的幾片楓葉,早已褪掉鮮豔的紅色,變成難看的泥黃色,在冷風的吹拂下緩緩飄落。馬度拿起落在他身上那片楓葉怔怔的發呆,一隻肥碩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肩頭,“楓樹很快就變長出嫩綠的新葉,到了秋天的時候還會變成紅色,成爲書院裡最美麗的一道風景。”
馬度扭頭看了看薄啓,嘆道:“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人又不是樹,死了便是真的死了。”
“一個讀書人能活到朱先生這個份上,即便是死了又有什麼好遺憾的呢,你以爲他不知道這雕像是死亡的饋贈嗎,他還不是滿心歡喜的接納。”薄啓伸手拂去雕像上的一絲灰塵,“老夫若是死了,有沒有這麼個雕像。”
“呵……你曾經掌管着那樣的一個龐大的帝國,還擔心不能留名青史嗎?《元史》已經編好了,對你也算是大書特書,還在乎一個小小的石頭雕像?”
“一個失敗的皇帝哪裡及得上一個成功的宗師更讓人有成就感,這點小小的願望你不會不滿足我吧。”
馬度搖搖頭用極低的聲音道:“皇上的刀一旦舉起來,就不會輕易的放下,我可能要走了,所以可能沒有機會給你做雕像了。”
“當真!?真的很想知道你要去的地方是個什麼樣子,可惜老夫的身份想出走太難了,記得要帶上老夫的女兒一起走。”薄啓說完便甩着袍袖去了。
馬度正要轉身回家立刻就和一人撞了個滿懷,“我說袁先生,你不是在寫春聯嗎,怎麼又跑書院裡了來了。”
袁九黎笑道:“湊個熱鬧而已,剛纔的事我可都看見了。嗯,這個……我也在書院教書十餘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能不能也給我立一個雕像,我自己出錢,不用這麼大的,能有三尺高就行了……”
“哎呀,袁先生我還想起來有很重要的事情沒有做,這事兒回頭再說!”
看着馬度一溜煙跑了個沒影,袁九黎怔了半晌,一股久違的憤懣油然而生,“我早晚要離開這個沒有公平、是非和正義感的爛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