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入場券
王世貞的設想是很完美的,幾乎考慮到了所有的細節。在樓船上舉辦雅集,就相當於可以與外界實現物理隔絕。
哪怕是有內奸通風報信,讓林泰來摸到了地方,那也只能站在岸邊,或者是其他船頭幹看着,依舊無法登上雅集所在樓船。
防火防盜防今布,王老盟主認爲自己這次的部署已經做到了萬無一失,不可能有任何漏洞了。
誰踏馬的能想到,林泰來竟然會揹着海瑞在這裡“叫門”!
列席的王世懋、汪道貫兩個當弟弟的,怕王世貞較勁想不開,一起上前勸道:
“哥哥萬萬拒絕不得啊,不然日後必定飽受非議,還是把人放上來吧。”
王世貞面無表情的揮了揮手,長嘆道:“靠岸,放踏板,迎海中丞上船!”
雅集的經辦人是馮時可,當即就安排雜役去做事了。
曾經從林泰來嘴裡傳出過一個詞叫“道德綁架”,本來王老盟主還不大理解是什麼意思,但此刻忽然明白了。
強行帶着道德模範海青天來闖門子,那不就相當於是綁架了道德嗎?
大概是因爲海青天年老體弱的緣故,即使看到樓船靠岸了,林大官人也不撒手。
他就這樣揹着海青天,暢通無阻的一口氣登上第三層甲板,才把海青天放了下來。
“當真是巧了!原來是老盟主在這裡!”林泰來演技略顯浮誇的驚叫道。
又迅速掃視了一圈,在甲板上認識的人還真不少。
有邢侗、魏允貞、汪道貫、胡應麟、馮時可等等名流,還有王老盟主的保鏢兼次子王士驌,此外還有一部分沒見過的人。
對此林泰來已經很滿意了,要知道,幾個月前,自己一個都不認識。
而今天能認出一多半,這說明自己在文壇已經開始能混個臉熟了。
然後林泰來便對海瑞說:“在王老盟主這裡,老大人一定能夠安全!在下也總算不用提心吊膽,可以安然面對天下人了。”
王老盟主不想理睬姓林的,只對海瑞抱拳爲禮,請海瑞入座。
但海瑞黑着臉,冷哼一聲,轉身就要沿着樓梯再下去。
三軍之帥可以奪,匹夫之志不可奪!
林泰來卻沒再管海瑞,信手抄起旁邊案上的茶壺,大口大口的喝茶。
他剛纔揹着海瑞一路狂奔,也實在是口渴了,所以急需補充水分。
真的不是因爲已經上了船,船票就沒用了。
不過看着別人還沒反應過來,林泰來趕緊大聲提醒說:
“諸公愣着作甚,速速攔住海中丞下船!不然天色剛黑,岸上兵荒馬亂黑燈瞎火,海中丞若有個三長兩短,世人都會責怪諸公!”
王世貞等人只能卻一擁而上,七嘴八舌的勸起海瑞。
假如海瑞沒上船那也就罷了,責任都是林泰來的。
但現在海瑞如果從船上下去,再出點什麼事情,責任就全是他們的了。
王世貞以畢生功力勸道:“本來就有意請大中丞爲文壇大會護法,大中丞未予答覆。
今夜既然有機緣,大中丞就不要走了!”
老盟主想得很清楚,留海瑞在這裡,縱然可能會導致今晚氣氛快活不起來,起碼還能震懾一下宵小之輩。
如果海瑞走了,林泰來又死賴着趕不走,那隻會更不快活!
這就叫兩害相權取其輕,老盟主從來都是最擅長做利弊分析的。
最可惜的就是,有海瑞這樣的人物在現場,歌舞聲樂美人都不能上了。
不過此刻王世貞心裡已經開始琢磨,要不要半夜之前送走海瑞和林泰來,然後再通宵達旦的開第二場?
不然的話,這個中秋夜雅集未免太寡淡了。
忽然此刻從岸上傳來巨大的歡呼聲,衆人向岸上眺望。
卻見軍士組成的防線已經徹底潰散了,大批讀書人和曲中樂戶已經匯合在一起。
激動的呼喊過去後,岸上瞬間充滿了歡聲笑語,卷在一起的人羣自動成雙捉對的散開,漫步在橋頭岸邊、街頭巷尾。
彷彿一剎那間,秦淮河南岸舊院片區就恢復了往日的繁華。
海瑞只能長嘆一聲,不再堅持下船,鬱鬱不樂的坐進了席位。
圓月升起,樓船上正式開席,王老盟主發起的高端雅集開始了。
第三層都是負有文名的大人物,以及海瑞和蹭着海瑞上來的林某人,第二層都是年輕一代。
兩層加起來,也有個數十人之多,堪稱一次東南盛會了。
然後林大官人發現,不知道自己應該坐哪裡,也沒有人招呼和安排自己。
只能尷尬的站在外圍,手扶欄杆假裝眺望秦淮河夜景。
這就是老盟主的策略,使用冷暴力,集體孤立林泰來!
船上都是自己人,沒人招呼林泰來,主題都是自己人把控,輿論都是自己人引導!
林泰來見狀嘆口氣,在這種冷暴力環境裡,如果想有所表現,就只能主動挑起恩怨情仇,把水攪渾,然後才能說上話。
比如說打着更新社名義,爲徐渭徐文長打抱不平;比如藉着袁宏道的名頭,挑起公安派與復古派的比較。
卻又聽到王老盟主舉杯道:“關於今夜佳期,我與諸君約法三章!
第一,今日中秋,月圓和諧之夜,只歡度佳節,不談是非恩怨!”
“好!”衆人轟然應聲。
向來積極捍衛復古派大旗,不懼征伐的老盟主,今晚居然主動說不談恩怨是非,明顯是針對林泰來的。
這絕對不是老盟主怕了林泰來,而是一種以退爲進的成熟策略!
因爲只要場內人物集體約定不談恩怨是非,林泰來也就失去了挑事的理由。不然違反了約定後,就可以被驅逐出去。
而後王世貞又說:“第二,今日諸君詩詞,將刊刻出來,作爲本次文壇大會詩集的第一部分內容,發行海內!
今晚出彩者,有可能成爲文壇大會詩集首篇,請諸君力爭上游!”
林泰來聽了後,也不得不承認,復古派稱霸文壇多年,根基確實深厚,推廣渠道十分成熟。
比如文壇大會的詩集,能立刻印刷併發行到全國,這樣的推廣渠道,根基淺薄的林泰來就沒有。
不過自己沒有就沒有吧,這不就來硬蹭了?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自己被排斥在外了,要怎麼打進去?
衆人一起應聲叫好,氣氛逐漸熱烈起來,還有人叫道:“請盟主出題!”
王世貞迴應道:“這就是約法的第三條,今天還能出什麼題?唯有中秋!
我提議,諸君先輪流敬過海中丞,敬酒這段時間就是留給諸君的醞釀時間,然後開始題詩!”
在社交場合,次序問題從來都是非常重要的。
這時代讀書人排定次序,是通過科名、官位、年紀等因素綜合考慮。
在場人中,海瑞年紀最大、官位最高,雖然科名差了點,但綜合權重加起來應該排在第一,所以衆人便先向海瑞敬酒。
這時候,沒地方坐,沒酒杯的林泰來就更尷尬了。
海瑞心情非常不爽,臉色難看的搖了搖頭,滴酒不沾。
海青天就是這麼不合時宜的個性,大家也都習慣了。
既然海瑞不喝酒,那就換下一個人繼續敬。
就在這時,忽然從欄杆邊傳來一句話:“你們都不理解海中丞的心!在這裡勸酒,勸的我這個圈外人都尷尬!”
不用擡頭就知道,這是誰在說話!
別人都不想搭理林泰來這個不速之客,但海瑞頭也不擡的叱道:“你懂個屁!”
衆人不禁同時感到異樣,這海青天對別人都是不理不睬的,卻唯獨給了林泰來回應,雖然只是一句呵斥。
不知道這到底算是青眼有加,還是心懷怨念?
林泰來卻對海青天的態度毫不在意,繼續說:“不能這樣說,沒有人比我更懂老大人你。
我敢斷定,老大人看到今天的中秋圓月,肯定也想到了二十年前的同一輪圓月啊!”
海瑞:“???”
我這樣想了嗎?我怎麼不知道?
其他人也是莫名其妙的,不知道林泰來的意思。
林泰來看着天上明月,悠然道:“嘉靖四十五年開春,老大人擡棺進諫《治安疏》,名震天下!
幾個月後,老大人被下詔獄,中秋肯定就是在獄中度過。
掐指一算,至今正好已經二十年了,人生又能有幾個二十年?”
衆人:“.”
大家都知道,海瑞就是憑着擡棺給嘉靖皇帝上《治安疏》一戰成名的,就是沒想到今年是二十週年紀念,伱林泰來又是怎麼惦記上的?
正常來說,除了當事人自己和特別親密的親友,沒人會刻意記得某人某事的二十週年紀念。
林泰來不管別人怎麼想的,非常肯定的斷言說:
“所以我料定,老大人肯定是想到了二十年前往事!
諸公連這份心思你們都看不出來,勸酒都勸不到點子上。”
衆人又看向海瑞,雖然林泰來不是好人,但感覺他這句話卻很有道理。
莫非海瑞真是追憶起了二十年前的舊事,所以纔會情緒激動,又有了逆流而上,以身殉道的衝動?
剛纔如果不是林泰來突然出現救風塵,橋頭岸邊發生了大規模衝突並造成踩踏混亂,海瑞還真不一定能活着出來。
迎着衆人的目光,海瑞無言以對,甚至還有口難辨,這根本就解釋不清楚!
只怕別人寧可相信林泰來的胡編,也不會相信自己的否認。
他總算明白,林泰來說“我比你更懂你自己”是什麼意思了。
林泰來又高聲道:“正值此月圓之夜,我有一首詞要先給海中丞!”
糟糕!王世貞暗叫一聲,這種操蛋的感覺又來了!
原來林泰來說了半天,帶着大家回憶海瑞光榮歷史的真實目的在這裡!最終還是爲了販賣詩詞!
更沒想到林泰來藉着海瑞當掩護,強勢插入雅集!原來海瑞不僅僅是船票,還是門票!
其實無論詩詞好壞都無關緊要,都會搶走話語權!
王世貞的兒子王士驌大聲呵斥道:“大膽!這裡哪有你賣弄詩詞的地方!給我下去!”
林泰來反問說:“怎麼?你不願意聽獻給海中丞詩詞?還是你對海中丞有什麼意見?”
王士驌:“.”
這話沒法接,接了就是錯誤。
海瑞極爲不悅的起身拂袖道:“譁衆取寵,本院並不需要你的詩詞!”
林泰來答道:“如果老大人品行高潔,不願意接受謬讚,就請先走一步吧,我留在這裡就是。”
海瑞愣了愣,結果又坐下了!林泰來作爲理論上的救命恩人,海瑞也沒法公開打他。
而且海瑞還意識到,如果他真的一走了之,只怕就任由林泰來編排了!
這時候,林泰來首先吟出了自己這首詞的題目,是《月華清,中秋夜逢剛峰海公》。
衆人無語,從題目就能看出來,林泰來今天真是鐵了心要強行綁架海青天了,寫首詞也要與海青天捆綁在一起。
然後又聽到林泰來繼續吟道:“皎皎清光,槳聲燈影,鏡奩開出雲際。萬里晴同,獨喜素娥來此。”
衆人聽了,這詞的第一段就是直接寫景,只能說還可以。
而後林泰來又吟出了第二段:“認前身,金粟飄香;拼夕夕,羽衣扶醉。無事。更憑欄想望,誰家秋思?”
只聽“認前身,金粟飄香”這句,還真是癲狂二人裡的林狂,竟然敢將自己暗比爲李白。
其中還有一句大都聽不懂,有人忍不住疑惑的插話問道:“拼夕夕是什麼?”
“口誤!口誤!”林泰來連忙更正說:“原文應當是拼今夕,不是拼夕夕!”
又有人叫道:“你不是要將本詞獻給給海中丞麼,着處在哪裡?
聽了兩段,與海中丞半點關係也沒有!”
對這種黑子,林大官人就懶得對質了,直接用事實說話,隨即又吟出了第三段:
“憶公承明隊裡,擡棺諫玉堂,月明珠市。鞅掌星馳,爭比軟塵風細?”
那人這纔沒話說,這幾句確實算是提到了海中丞。
林泰來又吟出了最後一句:“問清光,撞破何時;怪燈影,照他無睡。宵霽。念高寒玉宇,在長安裡。”
這段的“清光”和“燈影”算是與第一段呼應,而“念高寒玉宇,在長安裡”又拔高了主題,表達了心懷社稷的覺悟。
林泰來說完了後,雅集席間鴉雀無聲。
並不是因爲林泰來這首詞好或者不好,而是冷處理,聽見了也就當沒聽見。
唉,這章寫的不好,但爲了趕更新又有什麼辦法,沒有時間修改雕琢,只能先發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