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子回過神來,正要辯解幾句,林泰來卻又轉頭就去安排其它事情了。
過了一會兒,林泰來纔對三娘子揮了揮手說:“外族不宜久在鎮城,你還是先回邊牆那邊吧!”
面對許巡撫,林·九元·翰林·欽差在身份地位上是平等的,動手打了也就打了,最多就是互毆。
但對三娘子這樣類似草原版武則天的特殊人物,是不能擅自囚禁的,這是原則性問題。
但三娘子卻冷冷的答道:“我不走。”
林泰來詫異的說:“怎麼還賭氣了?你這樣的人物,不應該有這種少女情緒啊。”
三娘子氣得想拔出腰間短刀,給林泰來一次重新組織語言的機會。
但想到林泰來剛纔那百人敵的場面,最終還是理智佔了上風,又答道:
“如果現在我走了,就真說不清了,還不是任由你隨意編排抹黑?”
林泰來笑道:“真不傻。”
三娘子有點迷惑不解,聽說這位雙料狀元只有二十出頭,怎麼完全沒有“稚嫩”感?
林泰來轉頭對手下們問道:“我們的宣府總兵官還沒來洗地嗎?”
大明傳統上的省級三司是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揮使司,算是省級地區裡的三巨頭。
但是隨着中央集權的演變,老三巨頭沒落了,新的三巨頭則是巡撫、鎮守總兵官、鎮守太監。
現在總兵官就是省級地區裡的最高級武官,當然實際地位還是低於巡撫。
如今的宣府鎮總兵官李迎恩是在萬曆十五年從山西鎮調過來的,接替了被許巡撫擠兌走的李如鬆。
如今宣府鎮將近二十年無大戰事,當年總是危機四伏的宣府鎮總兵官也過上了朝九晚五的養老生活。
每每回想起自己刀口舔血、年年打仗的前半生,李總兵總感覺現狀很虛幻,像是當了個假的總兵官。
這日子有點.太平淡了,在總兵署後堂,李總兵感到了春困。
忽然有個五十多歲的白髮老親兵,衝進了總兵署後堂,叫道:
“城中鬧了亂兵,人數可能近千,正在宣府前衛指揮僉事黑曉宅邸那邊,圍攻林欽差!”
聽到有亂兵,李總兵的第一反應居然是,終於有點不平淡的事兒了?
李迎恩是二十年前總督王崇古、巡撫方逢時大整頓、大練兵那一代成長起來的,基本素質很過硬,快速反應還在。
他立刻站了起來,直接下令:“標營集合!”
然後一邊往外走,一邊詢問道:“誰的亂兵?”
老親兵答道:“聽說副總兵張充實這幾日一直在私下裡聚集人手。”
李迎恩頓時就明白了,這大概是許巡撫的手筆,平常張充實和許巡撫就是一夥的。
看來就是經驗不足的小年輕欽差沒把握好做事尺度,被人陰了啊!
可憐的小年輕欽差,官場不相信眼淚。
你想搞巡撫沒毛病,但你居然不來拉攏和收買總兵官,你不倒黴誰倒黴?
李總兵剛到標營,點齊了五百人馬,卻又有探子來報:“巡撫行轅出現了亂兵,打着欽差旗號,已經攻進了行轅!”
李迎恩:“……”
所以現在的情況就是,巡撫派兵圍攻欽差駐地,欽差帶兵攻打巡撫行轅?
互相用兵變搞對方,這都是什麼鳥毛文官?
這跟街頭小混混各自糾集同夥直接打羣架有什麼本質區別嗎?
啊不,這是政治鬥爭的高級表現形式。
故而現在面臨的已經不是兵變這種技術性問題了,而是政治問題。
李迎恩李總兵在心裡合計了一下,決定還是趕到巡撫行轅。
道理也很簡單,萬一欽差出了事,有巡撫擔責任;但巡撫出了事,就只能自己擔責任了。
所以巡撫行轅那邊情況更要緊,雖然李總兵很不喜歡許收錢。
來到巡撫行轅大門外,就看到幾十個“亂兵”守住大門。
李迎恩仔細聽了聽,行轅裡面已經沒有喊打喊殺的聲音了,這說明林欽差的兵已經拿下巡撫行轅了。
真是廢物!李迎恩心裡鄙視了一句。
就這麼一會兒,巡撫行轅就失陷了,也不知道巡撫標營都是幹什麼吃的。
對這幾十個守門的官軍,李迎恩總兵官並沒有在意,擡腿就要往裡面走。
但是這些欽差下屬官軍居然攔住了大門,不肯放李總兵過去。
這就讓李總兵有些惱火了,你們打完了,我這個本地最高武官進去看看都不行?
此時林欽差押着許巡撫等人,出現在了前院。
見狀林欽差大聲呵斥道:“李總兵!你也是這麼大的年紀了,怎麼辦事如此沒譜!”
什麼意思?李迎恩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林泰來繼續訓斥李總兵道:“伱難道不知道麼?這是兵變!這裡是兵變現場!”
又見林泰來指着被五花大綁還堵住了嘴的許巡撫,說:“李總兵你難道眼睛壞了,沒看到巡撫已經被亂兵所挾持?”
李迎恩睜大了老眼,林欽差你到底想說什麼?
林泰來不停的質問道:“面對已經挾持了你上級的亂兵時,你連亂兵的訴求都不問,就不顧人質安危,想要強行硬闖?
面對亂兵時,你一直就是這樣莽撞嗎?
你這幾十年的歷練,都是被狗吃了嗎?你這總兵官到底是怎麼當上的?”
李迎恩終於懂了,自己面對的不是打完收攤的林欽差,而是還在鬧事的亂兵頭子.
林泰來見李迎恩擺正了定位,立刻接着說:“許收錢有三大罪,我們要求朝廷處置許收錢!
李總兵你作爲目前僅存的最高級官員,有責任將我們的訴求轉奏給朝廷!
雖然林泰來兵變次數不多,經驗不足,但上輩子看過大量案例。各國每每軍事政變之後,必定先搶佔電臺和電視臺。
同樣道理,發生兵變之後,最重要的事情肯定就是如何對朝廷進行輿論輸出,讓朝廷能充分理解己方。林泰來覺得自己親自上奏有點生硬,就像是既當裁判員又當運動員,所以就把主意打到了李迎恩身上。
畢竟在兵變中,李迎恩看起來是中立的,更容易取信朝廷,而且李迎恩的地位也夠份量。
林泰來義正詞嚴的說:“許收錢的第一大罪就是貪賄,並導致官軍春季撫賞銀停發!”
李迎恩問道:“有實證麼?”
在文貴武賤的背景下,一個總兵官可沒有對巡撫風聞奏事的權利。
再說了,春季撫賞銀停發,傳言不是你林欽差佔據了銀庫導致的嗎?
林泰來信心滿滿的說:“只要先抓了許收錢,就會牆倒衆人推,肯定將有貪賄線索和實證出現!
許收錢的第二大罪就是瀆職!坐視欽差被亂兵追殺,不但拒絕援救和庇護,反而惡意驅趕欽差!
而且這不僅僅是瀆職,還可以稱得上是謀害欽差!
所以纔會引起了欽差護衛官軍的憤怒,導致兵變發生,巡撫行轅大門被衝破,而後一發不可收拾!”
李迎恩愣住了,覺得有點不可思議,甚至毫無邏輯可言。
許巡撫喝了多少假酒,才公然會把一個姑且算是被亂兵攻擊的欽差拒之門外?
哪怕是官場小白,也不會犯這種愚蠢錯誤啊。
林泰來不容置疑的說:“這個有大量人證,很多人都聽到了巡撫下令驅逐前來求救的欽差隊伍!”
被五花大綁還堵住了嘴的許巡撫忽然又拼命掙扎,支支吾吾的似乎想說什麼。
但是依舊徒勞無功,被亂兵們死死的按住了。
林泰來對許巡撫看都不看一眼,“許收錢的第三大罪,意圖勾結外族,戕害欽差!”
李迎恩更無語了,這個聽起來更胡扯,就當今這局勢,勾結個毛線的外族啊?外族又能給許巡撫什麼?
“這個也有實證?”李迎恩問道。
林泰來振振有詞的說:“雖然沒有實證,但是許巡撫恰好與三娘子正在洽談,而且恰好欽差前幾天下令暫時關閉張家口堡馬市,停發馬價銀。
隨後就發生了巡撫故意借亂兵加害欽差的事件,這是不是過於巧合了?
以上就是許巡撫的罪行,亂兵的訴求就是請朝廷治罪許巡撫!就勞煩李總兵轉奏給朝廷了!”
李迎恩頭疼得很,根本不想參與進去。
在當今的政治氣候下,武將“彈劾”封疆大吏,本身就是一件不太政治正確的事情。
再加上林泰來這些所謂許巡撫的“罪狀”,大部分也是毫無實據,小部分有實證也是匪夷所思。
如果他李迎恩把這種東西轉奏朝廷,肯定要承擔政治風險!
雖然林泰來背後有人,但許巡撫在朝中又何嘗沒有強力支持?
前年李如鬆都鬥不過許巡撫,去年有言官彈劾許巡撫也無果而終。
自己這個已經升無可升的武官本就不該參與政治博弈,除了被林泰來當槍使,完全得不到任何好處。
深思熟慮之後,李總兵成熟穩重的說:“城中連連兵變,如今全城騷動。
本官眼下最重要的職責就是安撫人心,先讓城中情勢穩定下來。”
林泰來突然翻了臉,“本欽差會向天子上奏,總兵官李迎恩知情不報,包庇許守謙罪行,應予以罷黜!”
李迎恩:“.”
你林泰來剛纔還強調自己是個亂兵首領,現在又以欽差自居,這姿勢也太靈活了!
他李迎恩到底哪點好,讓你林泰來堅持要逼着他上奏非議許巡撫?
這種活本來就不該屬於武將!武將不該參與政治!
林泰來!你不要以爲,總兵官就不會鬧兵變!如果逼急了眼.
剛想到這裡,李總兵忽然感到一陣天翻地覆,似乎全身都被人掀了起來。
然後他又硬邦邦的跌落在地上,眼睜睜的看着自己被幾條大漢按住了!
聽到有人大聲嘀咕說:“早就說了,我們是亂兵。既然來了又不肯答應訴求,那就一起留下吧。
巡撫都挾持了,也不在意多一個總兵了。”
同被五花大綁的李迎恩氣急敗壞的厲聲喝道:“若抓了我,沒人能穩定全城,要出大事!”
正在這時候,忽然一羣騎士衝到了大門外的街道上,爲首者是一個約莫四十來歲的慈眉善目中年人。
他就坐在馬上,對周圍看熱鬧的軍兵說:“本官乃從三品參政王象幹!
所有軍兵都回營,等本官一一撫慰各營,親自發下撫賞銀,每員兵加倍二兩!”
有人不信問道:“哪來的銀子?”
王象幹答道:“本官剛從張家口堡返回,馬市已經暫停了!
故而就先挪用三萬馬價銀髮雙倍撫賞銀!若仍不足,再用巡撫行轅私囊添補!”
林泰來站在巡撫行轅大門,高聲叫道:“王參政所言,本欽差同樣準了!”
周圍的軍兵發出了一陣歡呼聲,發錢的事情誰不高興?尤其還是雙倍的快樂!
王象幹催促道:“回營!都回營!本官這就去戶部行司銀庫支銀!”
林泰來回過頭來,對李迎恩說:“好像穩定全城也不難,也不見得一定需要李總兵你出面啊。”
李迎恩:“.”
你踏馬的從一開始,就想把我這總兵也“挾持”了吧?
你剛纔和我嗶嗶了半天,逼着我做不願意的事情,難道就是爲了磨蹭時間?
等到這個王參政從六十里外的張家口趕了回來,你林泰來立即就翻臉?
現在巡撫、總兵和欽差都在這裡了,外面就只有從三品的王參政最大了!就連上奏疏向朝廷說明情況,也只能由王參政執筆了!
見過捧人的,沒見過這麼硬捧的!
林泰來指着門外的總兵官標營兵,對李迎恩說:“你讓他們都散了吧,你被挾持在這裡也挺好的,沒必要被營救。”
李迎恩仔細想了想,好像確實是這個道理
外面的世界太複雜混亂,弄不好就被捲進政治風暴。但是被囚禁在這裡,反而無憂無慮省心了。
林泰來剛想去休息,忽然耳邊有人叫道:“都是我們的錢!”
他轉頭看去,卻見三娘子怒氣衝衝的瞪着自己。
大明朝廷撥來的今年第一批三萬兩馬價銀,理論上應該是用在馬市,然後流入北虜各部落的,現在卻被挪用去發撫賞銀!
林泰來瞪了回去,咋地?沒見過官僚主義?你這是請求撥款的正確態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