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林泰來也沒想到,只是自己加官這樣的區區小事,便連續驚動了吏部、禮部、戶部三部掌事人,以及申時行這個當朝首輔。
也就是說,朝廷一線閣部院高層的三分之一都被驚動了,這才把事情定了下來。
謝絕了王象蒙徹夜暢飲的邀請,跑官跑到心神俱疲的林泰來從王司徒家裡出來,罵罵咧咧的回家睡覺。
連自己因功正常加官都這樣費勁,這大明朝還能不能好了?
然後,大部分時間都很殺伐果斷的林泰來大官人,終於又被衙門作風教做人了。
和衙門打交道的特點就是,每當你以爲事情已經辦的差不多、或者只差臨門一腳、或者只差最後一道程序,可以暫時鬆口氣時,總能出現意想不到的花樣繼續挑戰你的耐性。
加官確實定下了,林泰來將以翰林院修撰加禮部主客司郎中。
但是爲了這個郎中應該是虛銜還是實職,禮部又和翰林院爭了起來。
禮部仍在頑強的繼續抵抗林泰來侵襲,認爲翰林官兼禮部銜,傳統都是虛銜。
例如掌院陳學士還兼禮部右侍郎,但這只是表明正三品待遇的虛銜,陳學士本職工作還是翰林院掌院,和禮部無關。
而林泰來也不例外,加了禮部官也該是虛銜,只是表明朝廷給了林泰來正五品待遇,以後仍然在翰林院辦公。
而翰林院則堅決反對禮部的說法,認爲主客司郎中是非常明確的業務部門官職,應該按照實職對待,以後林泰來可以去禮部辦公,不用天天到翰林院練大槍。
禮部和翰林院都負責典章制度工作,都是理論高手,兩邊旁徵博引一直爭論了十來天。
王象蒙都興高采烈的上任文選司員外郎了,而林泰來還沒有完成加官程序.
這讓林泰來不由得陷入了深思,這兩邊人不會是想借着自己爲由頭大打出手,變相逃避敏感的國本話題吧?
雖然林泰來的影響力並不來源於官職,也不是特別稀罕五品郎中,但總這樣被吊着不就成笑話了嗎?
於是又在一個夜黑風高夜,林泰來憤憤的來到了首輔家裡。
“陳於陛和于慎行還有完沒完了?內閣也不管麼!”林泰來對申時行問道。
申時行苦笑道:“從表面上看,這兩人是圍繞你而爭論,其實是爲了禮部尚書這個位置而爭鬥。”
林泰來愕然,難道這就是主角待遇麼?彷彿一舉一動總是牽扯到大佬鬥法。
自己只是想加個官,把品級升一升而已!
于慎行是坐堂禮部左侍郎,陳於陛是禮部右侍郎兼翰林學士掌院事,都是最有資格升任禮部尚書的人物。
先前會推禮部尚書,提名了好幾個人選,但這兩人是最熱門的。
不過兩人年科一樣,履歷近似,從資格角度來講難分高下。
有點生氣的林大官人沒多想,下意識叫道:“若再爭下去,我讓他們誰也當不了禮部尚書!”
申首輔冷靜的說:“不,你誤會了。其實他們本來就不想當禮部尚書,都想讓對方去當禮部尚書。”
林泰來:“.”
一生氣差點就忘了,現在國本大劫已開始,禮部尚書可不是好工作。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誰當誰就是炮灰。
申時行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又說:“聽說兩人在私下裡約定了,以你爲賭注進行君子之爭,免得傷了和氣。”
林泰來拍案而起,怒道:“此二人安敢如此看我!
朝廷官職由不得他們私相授受,我已經決定了,讓于慎行當禮部尚書!”
申時行:“???”
什麼叫你已經決定了?首輔到底是你還是我?
眼看着林泰來轉身往外走,申時行連忙問道:“爲什麼是于慎行?”
林泰來答道:“陳於陛只是想讓我在翰林院少出現幾次,所以原則上支持我出去打野;
而於慎行卻完全不想讓我去禮部打野,只想把我限制在翰林院種田!
相比之下,陳於陛算是正常反應,但于慎行卻對我懷有惡意!
所以我要把于慎行送到尚書位置上,當兩年炮灰!”
林泰來嘴裡的新詞實在太多了,申首輔這樣的老江湖也半懂不懂的。
而且申首輔也搞不懂,爲什麼林泰來對於慎行如此惡意滿滿,明明過去無冤無仇的。
主要是以正常人的想象力,完全想不到林泰來那爲趙志皋拔刺的“老實人方案”。
等到哪天申時行發現,他只能推舉比自己還大十來歲的趙志皋入閣時,估計就能明白了。
及到次日,林泰來到翰林院上班後,日常督促了一下吳道南抄寫《累朝訓錄》,又幫着田一俊指導了一下新人庶吉士,然後就扎進了掌院學士陳於陛的公堂。
陳學士無奈的說:“你不是被趙南星打出了內傷麼?怎得不在家養傷?”
林泰來直言不諱的問道:“陳學士!我從首輔那裡聽說,雖然伱是提名中的熱門人選之一,但你本心不想當禮部尚書?”
陳學士:“.”
向來謹言慎行的申閣老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大嘴巴了?
難道這林泰來是申閣老你失散多年的野兒子嗎?
隨即陳學士拉下了臉,擺出了掌院學士的架子,“我不認爲,你有資格與我討論這個問題,請退下吧!”
林泰來連忙說:“別這樣!陳學士你如果不想當炮灰,早對我說啊!幾天就幫你搞定了!
說實話,你找首輔沒什麼用,他想法太多了,只有我才能一心一意幫你。”
對林泰來的胡吹大氣,陳學士漸漸也有點相信了,便問道:“那麼你想要什麼?”
林泰來很輕鬆的說:“陳學士你記住,欠我一個人情就行。”
人情這東西太難還了,陳學士又不傻,“能不能有點更實在的?”
林泰來想也不想的說:“那我還不如去幫於侍郎算了!”
“成交!”陳學士咬牙道。
離開翰林院,林泰來又一次駕臨了四面皆敵的禮部。
雖然他還沒有在禮部工作,但這裡已經充滿了他的傳說。
站在禮部大門,林泰來對着負責監控禮部動靜的廠衛官校招了招手,叫道:“官校!出來幹活了!”
幾名官校莫名其妙,今天你又沒在這裡打人,並不需要他們洗地啊。
林泰來說:“現在我要找於侍郎進行秘密談話,你們不是負責禮部的坐探麼?
跟着我進去,把談話記下來,不就是一份可以上交的情報嗎?”
官校們:“.”這還是秘密談話嗎?就算他們是探子,也是有職業尊嚴的,哪能聽你林泰來這樣故意安排!
林泰來威脅道:“你們還想不想安生在禮部當坐探了?
我打了這麼多官校,皇上也沒正經處罰過我,難道你們想成爲下一個廠衛之恥?”
被視爲惡勢力的廠衛官校,面對更惡的勢力時只能屈服了,跟着林泰來進了禮部。
林泰來的拳頭無視了阻攔,走進了禮部後院左堂,站在了於侍郎面前。
“你還有何事?”於侍郎不耐煩的說,“如果是爲了主客司的事情,先回去等消息。”
林泰來開口道:“常言道,忠言逆耳良藥苦口,今天我就有幾句逆耳忠言,說與於侍郎聽!”
雖然於侍郎不想聽林泰來的廢話,但“忠言逆耳”這個大帽子扣下來,人設很正能量的他也只能先聽聽。
林泰來便繼續道:“聽說十幾年前,你還是經筵講官時,年方沖齡的皇上曾親自手書‘責難陳善’四個大字賜給你,一時間傳爲詞林盛事!
何謂責難陳善?就是對難題仔細問責,然後進行有益的獻言!
可是如今你又是怎麼回報這四個字的?天天爲了我這區區小事,與別人糾纏不休,全然不顧匡扶時事麼?”
於侍郎氣得拍案道:“林泰來!我如何行事,不需要你這無禮狂徒來教導!”
林泰來二話不說,轉頭就走。
他的背影就像是一個已經完成任務、拿到獎勵的遊戲玩家,沒興趣再聽NPC絮絮叨叨。
於侍郎:“???”
你林泰來腦子有大病吧?跑過來就是爲了說這幾句話?
走到門外,林泰來對門外“偷聽”的廠衛官校問道:
“我方纔說的話,你們都記下來了麼?就作爲今天的密報,彙報給東廠。
新廠公姓名是孫什麼來着,算了,他叫什麼不重要,如果他懂事,就應該把我這段話奏給皇上!”
次日,回想起“責難陳善”,產生了些許期待的萬曆皇帝下旨到內閣,升禮部左侍郎于慎行爲禮部尚書。
自從沈鯉提桶跑路後,空缺了月餘的禮部尚位置終於補上了。
申首輔看着旨意,不禁陷入了沉思。
利用某些小事影響皇帝抉擇,這還可以理解,屬於四兩撥千斤的法門。
但是十多年前的內廷陳年舊事,林泰來又是怎麼如此清楚的?
于慎行從禮部後院的左堂搬到了正堂,但他完全開心不起來。
國本大劫時,在這個炮灰位置上又能坐多久?半年?一年?
而且辦公地點雖然變了,但堵門的人依然沒變。
林泰來站在門外,高聲叫道:“於尚書!你這個官位怎麼來的?還不是靠我林泰來幫忙!
難不成你要忘恩負義,堅持阻止我加官進禮部?”
“滾!”一隻硯臺從禮部正堂裡飛了出來。
於是京師官場又有了新的小道消息,人言可畏。
又過兩天,林泰來的加官任命正式下達,林泰來終於可以名正言順的進禮部了。
負責雜事的禮部司務廳司務在大門口,迎接新上任的主客司郎中林泰來。
對禮部而言,林泰來可謂是大家最熟悉的新人。
“不知林老爺還有何吩咐?”司務詢問道。
林泰來隨口答道:“我看禮部安防太差了,我要組織駐守禮部的官軍進行訓練。”
司務:“.”
這是說笑吧?這一定是說笑吧?
禮部附屬的外衙署很多,比如太常寺、國子監、鴻臚寺、教坊司、會同館等等都是聽禮部號令的。
但禮部本部內設機構不多,人員數目也不算龐大,所以略顯空蕩,人均辦公面積不小。
來到主客司所屬的院落,林泰來邁進了正堂,獨享三間,算是走馬上任了。
除了書吏若干,沒有一個下屬官員前來參見新上任的郎中。
倒不是這些下屬官員有意怠慢,而是目前根本沒有下屬官員。
先前主客司被清空了,在郎中確定之前,其他的下屬官員也沒有補充。
正當林泰來坐在正堂發呆時,會同館大使、副使一起來參見新長官了,而且還帶來了一大迭關於朝鮮國事務的公文。
聽到是“朝鮮國事務”,林泰來眼前一亮,到主客司工作不就是爲了這個麼?
迅速將一大迭公文拿了過來,興致勃勃地看下去,只見得裡面內容是:“下一批朝鮮國使團已經進入山海關,馬上抵達京師。
而會同館爲了接待使團,需要準備酒水若干、豬肉若干、柴火若干、馬草若干、館夫若干.”
想象中的主客司業務:揮斥方遒指點江山,繪製外交藍圖,奠定世界新格局。
現實中的主客司業務:柴米油鹽醬醋茶馬草館夫.
林泰來不滿的將手裡公文放下,“這些個瑣碎事,也需要讓老爺我操勞麼!”
會同館大使小心翼翼的答道:“本該有一員主事負責提督會同館事務,但如今缺員,便只好驚動林老爺了。
而且等使團來了,還要請老爺出面清點貢品方物。”
林泰來指示說:“朝鮮國使團每年都能來好幾批吧?一切按照慣例!”
要說哪個藩國朝覲最勤快,那鐵定是朝鮮了,據統計在整個明代共派使團一千多次,平均下來每年好幾次。
在每年冬至、元旦、萬壽等大節日派使團朝賀都是最基本的,其他加派看情況。
打發走了會同館大使,林泰來覺得也該補充一下主客司官員了。
不然連雞毛蒜皮的事情都要自己出面,哪裡還有精力進行進行戰略思考和決策?
忽然又想起那些還在觀政實習的同年好友們,是不是可以任命兩個來當主事?
對大部分進士而言,官場第一步能留京不外放,尤其還是在六部任官,絕對是黃金開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