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場這麼多人,當然不可能全部坐在中軍大帳裡,即便在文壇也是等次分明的。
有資格坐在裡面的人大概有幾大類:具有國家級聲望的人、具有跨區域聲望的人、具有省級聲望的人、本地特邀嘉賓、直接爲國家級人物服務的人,或者派來的代表。
當然這大帳也並非嚴絲合縫,除了一面搭起幕牆之外,其他三面都是門洞大開,讓外面的人也能隱約看到裡面情形。
按往常程序,肯定是王老盟主洋洋灑灑的說一通開場白,然後出個詩詞題目給外面人湊熱鬧,然後在座大佬們議事。
但是都知道今天要“換屆”,王老盟主肯定不好再以盟主身份出詩詞題目或者全面主持了,這些工作應該留給新盟主。
所以本來就很有情緒、懶得說話的王老盟主坐在席位上,完全一聲不吭,讓大帳內氣氛變得很沉悶。
別人可以坐着看大會變成笑話,唯有林泰來不能。
所以他主動開口了,一本正經的對座中衆人道:“當今文壇正處於一個變革階段,故而本次文壇大會要起到承上啓下、繼往開來的作用!”
衆人也就一本正經的聽着,心裡默默想道,這意思不就是“應該換盟主”嗎?
別人都是圖窮匕見,你林泰來圖還沒窮,匕就已經亮出來了。
而後林大官人充分表達了對老同志的尊重,對王老盟主說:“我們作爲文壇的領軍人物,更是重任在肩,發揮比以往出更大的作用,弇州公以爲然否?”
但是在座衆人誰還聽不出來,你林泰來到底在暗示着什麼?
王老盟主有氣無力的答道:“奈何老夫年事已高,精力不濟,無法承擔主盟文壇的重任了。”
林泰來便又迴應道:“最近我聽到有傳言說,弇州公有退位之意?”
衆人又無力吐槽,這傳言不就是你林泰來自己放的嗎?
王老盟主拿出了老前輩風範,答話:“正所謂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老夫也該到了退位讓賢的時候了。”
林大官人立刻大加讚賞道:“弇州公果然虛懷若谷、高風亮節!
但是在下以爲,弇州公大可不必如此,文壇還離不開弇州公!在下真心勸弇州公,還請繼續做文壇盟主!”
對林泰來的上面這些勸老盟主留任的話,大家聽聽也就算了。
都是搞文學的,人人都精通典故,誰還不知道“三辭三讓”的梗啊。
其他前輩們還沒說什麼,你林泰來就搶着開始“三辭三讓”,是不是已經把自己當成默認的接班人了?
王老盟主大概是覺得,這樣與林泰來虛與委蛇、假模假樣的說着套路話,實在太噁心了。
所以也不裝了,忍無可忍直接亮了底:“我意已決,從此退居林泉,不再過問文壇事務!
同時我提議,以無錫孫繼皋孫狀元爲下一任文壇盟主!”
林泰來彷彿非常吃驚的站了起來,脫口而出說:“這樣不好吧?他在文壇也沒多大成就。”
這時候,同樣在上座的原禮部尚書沈鯉開口道:“孫柏潭狀元文字精粹凝練,辭樸而意深,有白樂天之風也。
又曾文魁天下,名揚海內,深孚衆望,還年富力強,可爲盟主。”
林大官人沒有與沈鯉正面辯駁,立刻又說:“可付諸公議,不知座中諸君如何看待孫繼皋?”
老名士沈明臣率先開口道:“我等浙江士人反對孫繼皋,王弇州你還是換個人來提名吧。”
王老盟主十分驚訝,目光在帳內來回巡視,不屑的問道:“屠隆在哪裡?你沈明臣何時敢代表全部浙江文壇了?”
沈明臣答道:“屠老弟已經主動退出文壇大會,回寧波去了。”
衆人:“.”
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就悄無聲息“退出”,真能是主動的嗎?
張鳳翼看了眼王稚登,也道:“孫繼皋在江南都是素無文名,我們蘇州文壇反對孫繼皋。”
南京禮部左侍郎、常熟人趙用賢怒道:“你們府城文壇代表不了全蘇州府!我贊同孫繼皋接任文壇盟主!”
袁宏道卻又高聲道:“我們湖北公安派也反對孫繼皋!”
在林泰來的死亡凝視下,山東文壇代表公鼐不情不願的說:“我反對!”
聽到這個代表了重鎮山東文壇的聲音,很多還在觀望的人大爲震驚!
公鼐一直和沈鯉、趙用賢、王老盟主同住在姑蘇驛,這時候卻站在林泰來這邊,這人難道是精分嗎?
來自松江府、揚州府等比較邊角的文壇代表也紛紛開口反對孫繼皋。湖北巨頭吳國倫弟子朱師孔弱弱的說:“小子唯弇州公馬首是瞻。”
而徽州派巨頭汪道昆的弟弟汪道貫冷眼旁觀,一直沒有出聲。
如果有可能,汪道貫更想推舉哥哥汪道昆,但很可惜,他鬥不過現在敵對雙方的任何一方。
其他很多地方代表看着嚴重對立的雙方,也選擇了繼續觀望。因爲他們本身實力有限,惹不起任何一方。
等該說的都說完,帳內暫時安靜後,林泰來得意的大笑道:
“非常明顯,看來對於孫繼皋這個人選,還是反對的聲音比較大!
山東、浙江、半個江南、半個湖北、江北都明確反對,只有半個江南、半個湖北、河南支持。”
說地域就行了,什麼原禮部尚書、現南京刑部尚書、現南京禮部左侍郎這種身份,不用提!
文壇的事情,怎能用官職來衡量呢?這裡不用稱職務!
正在這時,突然從大門口方向傳來了一陣喧譁聲,引起了林大官人的警覺。
因爲在他的原本計劃裡,是沒有這種事情的,這意味着出現了意外。
然後便聽到外面有人連聲叫道道:“武昌南嶽先生、新安太函先生到了!”
稍微懂點文壇掌故的都知道,這兩個名號指的是吳國倫、汪道昆兩大巨頭,可以與王老盟主並稱爲當世三大巨頭的人物!
確實出乎林大官人意料,這兩人本來只派了弟子朱師孔和弟弟汪道貫來參加文壇大會,沒有表達出親自到場的意思,但今天卻突然現身!
不用琢磨,林泰來也明白了,這大概就是王老盟主的小動作!
用這種突然襲擊,打自己一個猝不及防!
隨着吳國倫、汪道昆兩個巨頭進入大帳,衆人紛紛讓位,座位又進行了一輪調整。
吳國倫坐下後,開口問道:“老夫久不問文壇事務,未免有些生疏,剛纔說到哪裡了?”
先前早到的弟子朱師孔已經站了起來,侍立在身後,此時連忙答道:“弇州公提議無錫孫狀元爲下一任文壇盟主,反對者衆多。”
吳國倫便高聲道:“復古派的人還沒有死絕!
老夫代表兩湖、兩川、鄖陽、廬江、安慶、九江文壇,擁護王弇州老弟的任何決定!”
巨頭就是巨頭,一出手就是氣勢壓人,不需要縱橫捭闔,直接囊括中西部自行代表。
先前早到的汪道貫走到哥哥汪道昆身邊,耳語了幾句。
汪道昆聽完了後,暗歎一聲,看來自己這輩子徹底沒機會當文壇盟主了。
別說爛船還有三斤釘的王老盟主,就連才崛起幾年的林泰來,都能比自己拉攏到更多的支持力度,自己拿什麼去爭?
“我們新安派、白榆社、徽人江右文壇同樣擁護王弇州!”汪道昆帶着不捨的心情,也代表自己的勢力範圍公開表態說。
大帳裡看熱鬧只覺得目不暇接,轉眼之間就形勢逆轉!
剛纔反對孫繼皋的聲音還顯得聲勢浩大,但兩大巨頭的加入,似乎直接改變了力量對比!
話說兩年前揚州文壇大會後,汪道昆明明已經和王老盟主決裂,吳國倫也心灰意懶的隱退。
結果他們兩個風燭殘年的身軀這次還要驅馳數百里上千裡,拼命跳出來大力支持王老盟主,甚至不惜巨頭臉面玩一手偷襲把戲。
不得不說,林大官人的魅力真是超羣。
而林大官人縱然已經手握山東、浙江兩個重鎮,也比不過老三巨頭回光返照一樣的齊齊發力啊。
沈鯉微笑着對林泰來問道:“現在哪邊的聲音大?”
在對面強大的反攻攻勢下,反對孫繼皋的人也不敢說話了,目光齊齊看向林泰來這個帶頭大哥。
林泰來的眼神緩緩從王老盟主、吳國倫、汪道昆、沈鯉、趙用賢等人身上依次掃過。
口中像是埋怨一樣的說:“一羣平均六十多歲老前輩不講文德,來騙、來偷襲我這個二十二歲的年輕人,這好嗎?這不好,非常不好。”
衆人還以爲林大官人無計可施時,他忽然又扭頭對侍立身後的高長江喝道:“讓他進來!”
大家十分好奇,這個“他”又是誰?難道還有人能扭轉幹坤?
難道說,這個“他”代指幾百手持利刃的精兵?
不多時,便看到一個娃娃臉中年人大踏步走進了帳內。
“馮時可?他怎麼敢?”王老盟主臉上現出了疑惑神色,此人出現在這裡又有什麼用?
一個臥底被揭破並驅逐了出去,這是十分不光彩的事情,應該藏着掖着纔是,爲何還敢大搖大擺的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