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璠知道今天肯定談不出什麼了,就往縣獄外面走。
聶知縣就在外面等着,看到徐璠出來,連忙迎上去問道:“請太常公指點,應該如何處置?”
徐璠答道:“只能先放置幾天,冷處理了,然後再看看有無變化。”
兩頭爲難的聶知縣頓時大失所望,這徐太常公的處事水平似乎也不比自己高啊。
此後三四天,似乎風平浪靜,天下太平,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馮時可對徐璠、顧正心等人說,一定會有大事,但他也說不出更具體的。
別人半信半疑的,考慮馮時可是不是有受迫害妄想。
如今農忙已過,林家聚集了數百佃戶,天天在縣衙門外鼓譟,向着各方施加“強大”壓力。
這日馮時可帶着幾個換班美人,以及一大堆酒食,來到縣獄探監。
進去後,馮時可對林泰來吐槽道:“你也真能熬得住啊。”
林泰來一邊審視着來換班的美人,一邊答道:“此間樂,不思蜀。”
馮時可又旁敲側擊的問:“你一個年輕人,一直關在這裡不出去,真不感到憋屈嗎?”
林大官人答道:“外面有什麼好的?應付不完的應酬,數不清的算計,打不完的欠揍人。
而在這一方小天地裡,把煩惱隔絕在外,只有單純的快樂啊。”
可能林大官人前一段時間實在太忙了,所以躲清靜的吸引力纔會如此大。
馮時可無言以對,就不打擾林大官人的清靜了,告辭走人。
當馮時可到縣獄大門,準備出去時,突然感覺到了不尋常!
因爲縣獄大門原本應該由獄卒把守,但現在的似乎換人守門了!
這些人明顯不是獄卒,形象氣質上更像是林府的精銳家丁,其中還有讓馮時可眼熟的人!
怎麼林泰來坐了幾天牢,還把縣獄佔領了?
這不對勁,很不對勁,絕對有事情發生了!
馮時可立刻轉身,重新回到縣獄前廳,把林大官人從美人身上拽了下來。
並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剛注意到,縣獄大門都換成了你的人!”
林大官人懶洋洋的答道:“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只是府衙派了一大批人過來,暫時接管了縣獄而已。”
馮時可追問說:“但是爲什麼忽然會有這種變動?
以我對你的瞭解,一定有大事發生了,所以你纔會再次加強防禦!”
林泰來閃動着無辜的小眼神:“相信我,真沒有大事。”
這時候,守縣獄大門的門丁過來稟報道:“外面來了個人,自稱是馮老爺的管事,說有火急大事找馮老爺。”
林泰來說:“既然有急事,那我就不留客了,馮兄請去吧!”
馮時可疑心滿腹,緊緊盯着林泰來,對門丁說:“勞煩把人叫進來,在這裡說。”
不多時,那馮家的管事被帶了過來,焦急的說:“我們的貨船外運,沿航道抵達松江、蘇州兩府交界處時,卻被攔住了,不能前行!”
馮老爺詫異的說:“什麼緣故?”
馮家管事詳細稟報說:“所有松江府通往蘇州府的航道,全都被人爲截斷了!
蘇州府那邊的堂口夥計、巡檢司弓手發了瘋一樣的全面攔截船隻!
現在交通徹底斷絕,松江府這邊的船出不去,另一邊的船也過不來!”
臥槽!馮時可虎軀巨震,下意識的問道:“爲什麼?”
馮家管事說:“聽說是九元老爺在松江府坐牢的消息傳回了蘇州,激起了滔天義憤!
蘇州那邊羣情憤激、同仇敵愾,發誓要報復我們松江府!”
馮時可:“.”
這事可就大了,大的不能再大了!
第一,松江府挨着蘇州府,蘇州府也挨着松江府,但最大的問題是,松江府在陸地上只挨着蘇州府。
也就是說,在沒有海運的背景下,松江府所有對外運輸通道,全部要經過蘇州府。
九成以上跨府運輸是靠水運,只要蘇州府那邊截斷航道,松江府就等於是徹底被困住了。
第二,現在這個時間段很要命!
衆所周知,松江府是天下最大的棉布生產區,棉布外銷數量能佔到江南地區的五分之四左右。
在當今,松江府每年外銷棉布大約在一千到一千五百萬匹左右,價值二百萬兩左右,這是松江府最主力的外銷產品。
而且棉布貿易有個季節性特點,每年基本上都是在秋冬季,各地客商會攜款到松江府收購今年的棉布,然後外運。
也就是說,現在就是松江府棉布開始外銷的季節,如果水路航道被掐斷,那麼這棉布貿易就廢了,這可是關係到二百萬兩銀子的收入! 想到這裡,馮時可情急的對林泰來說:“你還說沒有大事?難怪你突然加強了這裡的防衛!”
林泰來輕描淡寫的說:“確實不是大事啊,不就是關係到今年的區區二百萬兩銀子收入嗎!
你們松江府的人如此能耐,一次二十萬,再從朝廷國庫申請十次就有了!”
馮時可忍無可忍的叫道:“連我的船都出不去了!”
林大官人大度的說:“不要慌,我寫個手令!單獨放行伱的船!”
馮時可:“.”
那可不敢,如果真只有他馮時可的船能自由出入,他會被全體父老鄉親的妒忌殺死的!
林大官人勸道:“馮兄啊,我認爲你現在必須要考慮清楚,你的利益點究竟在哪裡。”
馮時可離開後,徐家的家主徐璠又急匆匆的走了縣獄,遠遠的就叫道:“九元君!何至於此啊!”
林大官人不鳥徐璠的說辭,頂了回去:“你對西邊的蘇州父老鄉親去說這話啊,又不是我林泰來截斷了航道。”
徐璠嘆口氣,先前到訪的林泰來多麼友善和氣,沒想到反手就能翻了天。
如果沒有你林泰來的幕後操縱,蘇州人能幹出這種事?
但話又說回來,這種組織力和行動力真是令人豔羨啊,他們徐家號稱松江府第一家族,也沒有這種戰鬥力。
連他都想象不出,一聲令下就把松江府全部出境航道都封鎖,是一種什麼樣的權勢了。
說起來他們徐家有那麼多土地和佃戶,絕對是傳統意義上的大豪強,爲什麼綜合實力還是不如林氏集團?
比起這種新型黑社團,他們老派農耕豪強到底差在哪了?
徐璠邊琢磨邊說:“明人不說暗話.”
林泰來高聲質問道:“我在你們這裡,都已經被坑到坐牢了!你們還要我怎樣?”
徐璠又被噎住了,怎麼你林泰來似乎成了弱勢羣體了?
這會兒他終於隱隱約約明白,林泰來爲什麼主動認罪伏法坐牢了!
受了天大的委屈,就得鬧出天大的事情!
想起馮時可先前屢屢說“要出大事”,他沒特別當回事,誰知道真就出了天大的事情。
徐璠在林泰來這裡說不通,只好先出了縣獄,直奔府學而去。
出了這樣的大事,肯定有很多人已經集結在府學那邊議論了,可以先過去看看事態動向。
府學明倫堂前已經聚集了非常多的人,但太常公徐璠駕到,別人自然讓開。
月臺那邊是人羣核心,有兩個本地縉紳正在激烈的爭論,其他人在旁邊聽着。
徐璠走過去才發現,兩人裡一個是馮家的馮時可,一個是自己的年輕侄子徐肇惠。
馮時可高聲道:“我說句公道話,航道被封鎖這件事,歸根結底還是要責怪林太僕!
那林九元是何等人物,如果不是林太僕把林九元送進縣獄坐牢,何至於激怒蘇州人?
所以林太僕行事過火,就是我們被封鎖的直接原因!”
徐肇惠反駁說:“世叔你道理太偏!分明林九元先動手毆打了林太僕,怎能把罪過全歸於林太僕?”
馮時可毫不客氣的說:“如果按你這樣說法,那也是林太僕先挑釁了林九元,然後纔會被打。”
旁邊有個人不服氣的說:“林太僕怎麼就挑釁林九元了?”
馮時可反問說:“如果你有二十萬兩銀子,別人不經你同意就要挪用走,算不算挑釁?”
還有人叫道:“馮時可你到底站在哪邊說話?怎麼一直幫着外鄉人?”
馮時可迴應說:“我當然是站在松江府全體鄉親這邊,目的是尋求最簡單的解決問題辦法!
只要犯了錯的林太僕向林九元低頭,獲得林九元諒解,一切問題就迎刃而解!
這就是最簡單的辦法,難道你們不想早日解決困境嗎?”
衆人議論紛紛,感覺好像有那麼一點道理。
關鍵是蘇州府牢牢鉗制住了松江府所有出境通道,這踏馬的就實在太被動了,想強硬也很難強硬起來。
馮時可又擲地有聲的說:“如果說你們誰有更快速解決困境的辦法,我馮時可在這裡洗耳恭聽!”
徐璠靜靜的看着馮時可,忽然感覺這個認識了幾十年的馮時可很陌生。
他認識的那個馮時可豪爽大度,急公好義,待人赤誠,樂於助人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
這種轉變讓徐璠想起了一個故人,嚴嵩時代的吏部尚書吳鵬。
忽然有人問道:“太常公!你拿個主意?”
徐璠環視了一圈,沉聲道:“來幾位宿老隨我同去府衙,先請官府出面吧!
出了這樣天怨人怒、滿郡百姓遭難的事情,官府不能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