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翰林院,對於掌院陳學士的面子,還是要看着情況給的。
故而聽聞陳學士召喚,林泰來便結束了講話,轉身向正堂公房走去。
進屋行禮後,林泰來主動問道:“掌院有何吩咐?”
陳學士板着臉說:“聽聞你回京後,行止無狀,尤其口出狂言,在各部造成惡劣影響,極爲有損翰林聲譽!”
林泰來遲疑着問道:“我說過的狂言不計其數,實在太多了,不知掌院提醒的是哪一句?”
陳學士差點被噎的接不上話,先愣了一下後,才拍案訓斥道:
“昨天你在戶部大言不慚的說,十日之內廢了左侍郎兼太倉總督孫鑨!
吳道南連忙介紹道:“此乃萬曆十一年癸未科的前輩方從哲。”
陳允堅:“.”
但趙用賢這次直接上位禮部左侍郎,顯然不存在上面三種情況,所以肯定讓陳學士這樣的隆慶二年一代人很不滿。
陳學士答道:“我聽說趙用賢企圖要兼職翰林學士,而且希望很大。
“誰?”林泰來突然坐直了身體,下意識的大聲喝問道。
片刻後,林泰來回過神來,對陳允堅說:“這裡沒有外人,我就想問問,如果我殺了奴兒哈赤,會有什麼後果?”
還不是爲了救下老同學湯顯祖麼?不然當初湯同學因爲幾句戲文詞曲涉嫌諷刺,就要被這林霸天給收拾了。
尤其去年,林泰來進入翰林院後,對於思想傾向於清流勢力的翰林一一點艹,搞得翰林們風聲鶴唳。
這兩個言論,性質上是完全一樣的,而且孫鑨和趙用賢都是左侍郎。
林泰來:“.”
憑什麼你趙用賢這個隆慶五年撲街一代的人,超越了這麼多隆慶二年的黃金一代?
更別說趙用賢居然還想兼職翰林學士,這肯定更讓陳學士不滿了。
林泰來便指着外面聽訓的新人庶吉士們,說:“我知道了,掌院伱去聯繫庶吉士董其昌、周應秋吧!”
主事陳允堅答道:“你上半年對朝鮮國使團斥責朝鮮國揹着大明與倭國互通,於是他們下半年又派了一個辯誣團過來解釋”
比如當今首輔和次輔,申時行是嘉靖四十一年的進士,許國是嘉靖四十四年的進士。
這意思就是,在趙用賢的問題上,你我立場是一致的,有趙志皋在中間做擔保,可以互相信任。
吳道南感謝說:“那我反倒要代湯若士多謝林君了!”
林泰來自然能想明白這個道理,便對陳學士迴應道:“陳學士!你也不想隆慶五年的趙用賢排在了隆慶二年的你前面吧?”
所以二千卷的《累朝訓錄》就是當前最重要的修書工作,怎麼能沒有自己的痕跡呢?
一個翰林的資歷如果沒有重大修書項目,那就是不完美的。
然後他就看到,好同鄉同年兼上司林九元坐在公案後面發愣。
林泰來懶洋洋的癱坐在太師椅上,隨口問道:“現在都有什麼工作啊?”
陳學士:“.”
陳允堅繼續答道:“這兩月主要工作有兩項,一是本月北虜朝貢儀式,還是老規矩在邊牆外舉行,然後就開今年馬市。
林泰來又循循善誘的說:“我想,如果再打熬幾年,湯若士就可以代表你們江西當個副盟主了。”
二是建州女直朝貢團預計下月月底到京,人員有都督僉事奴兒哈赤等共計一百零八員。”
能在文壇上幫忙立字號,就是對老湯未來發展的最大的支持了。
林泰來疑惑的轉頭看去,發現不認識這個插話的年輕人,三十來歲應該還算年輕吧?
“九元君!我也可以半年內五十卷!”旁邊忽然有人插話說。
林泰來走到吳道南身前,打招呼說:“老吳!剛纔聽陳學士說了,才知道我去年抄錄了五十卷《累朝訓錄》,這可要謝你了啊!”
兩位在歷史上聲名狼藉的人物齊齊大喜過望!
不吹不黑,林九元雖然身上毛病一大堆,但是作爲大腿絕對夠意思!
打發走了董其昌和周應秋,林泰來又鑽進了編修廳。
比起翰林院,禮部主客司的工作稍微實務性一點,還是以接待爲主。
這個感謝是發自內心的,他很清楚,以湯顯祖的脾氣性格,混官場肯定毫無前途。
藉着反張居正這個風口發展壯大的清流勢力,目前骨幹主要盤踞在科道、吏部、禮部,同時佔據了刑部、工部兩個尚書。
可能是影響實在太惡劣了,林泰來站在這裡,足足被陳學士訓斥了一刻鐘。
那爲什麼陳學士揪着“廢掉孫鑨”的不當言論進行訓斥,卻隻字不提“廢掉趙用賢”的言論?
想到這裡,林泰來暗罵一聲,跟這幫老官僚說話,確實費腦子!
他停住了腳步,看向陳學士,意味深長的問道:“掌院怎麼看待趙用賢?”
歷史上的萬曆皇帝還挺能活的,在未來幾十年,只怕沒機會修《實錄》了。
吳道南雖然老實,但不傻,不然在歷史上怎麼混到大學士?
此時便鄭重說:“林君放心,半年之內你還會再完成五十卷《累朝訓錄》的抄錄。”
狀元羅萬化還在當南京吏部右侍郎,榜眼黃鳳翔還在當禮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探花趙志皋在當.跳過。
董其昌和周應秋迎上來問道:“陳學士找你作甚?”
主客司郎中林泰來翻了翻去年的工作臺本,嘀咕了一聲:“怎麼去年下半年朝鮮使團又來了一次?”
再說了,如果能幹掉趙用賢,陳學士不就能想想左侍郎了?
陳學士別有所指的說:“前幾天我與趙少冢宰相聚,敘了敘同年之誼。”
編修廳顧名思義,所有編修都在這裡辦公,肯定不只吳道南一個人。
隆慶二年堪稱黃金一代,有非常多的人還在朝廷熬資歷。
好不容易等到訓斥結束,林泰來正要往外走,但是才走了幾步,就突然發現了一個華點!
自己昨天確實說過十日之內要廢了戶部左侍郎孫鑨,但自己還說過,十日之內要廢了禮部左侍郎趙用賢。
至於什麼“繪製外交藍圖”之類的宏大務虛構想,目前還只存在於林泰來的腦子裡。
雖然你是熟人趙老頭介紹來的,但趙老頭終究是自己的小弟啊!
所以四捨五入後,你陳學士也約等於小弟的朋友,匹配給小弟們合作不是理所當然嗎?
當林泰來與陳學士談完出來的時候,翰林院庶吉士早課結束了。
但如果與清流勢力合夥的趙用賢插手進來,那情況就有點麻煩了。
林修撰,你也不希望趙用賢插手翰林院吧?”
如果讓外人聽到,肯定會覺得狀元公名不副實,說句話都語義不通!
老實巴交的山村做題家吳道南苦笑道:“畢竟答應過你的,不用謝。”
衆所周知,詞臣十分講究前後輩關係,真的是按資歷排次序的。
所以出現入閣機會後,申時行優先度就在許國前面,原首輔張四維離開後,申時行又優先爲首輔。
同年探花、湯顯祖同門、史上未來大學士吳道南,現如今就在這裡辦公。
林泰來淡淡的說:“沒什麼,經過我對陳學士的極力推薦,你們兩位有望今年提前結束庶吉士學習,正式留任翰林院。”按正常程序,庶吉士學習期是三年,三年散館後還不一定能留在翰林院。
陳學士疑惑的問道:“我聯繫他們兩個作甚?”
林泰來非常滿意,這就叫資源交換,各取所需。
這實在不像話!乖張!輕狂!目無尊卑!我們翰林的體面都被你丟盡了!”
“我也沒虧欠你們啊。”林泰來說:“去年文壇大會上,我許了湯顯祖新文盟理事兼戲曲研究會副會長。”
陳允堅嚇了一跳,不明白林九元爲何反應這麼大,但還是重複了一遍說:“建州女直都督僉事奴兒哈赤。”
翰苑詞臣因爲獨特的選人制度和前後輩傳承體系,導致清流勢力在這裡發展起不來。
如果不看實權只看政治地位,趙用賢排名甚至還要高過孫鑨。
能提前一年半結束學習並留任,屬於贏在起跑線了。
林泰來答道:“關於趙用賢的事情,我已經交給董其昌、周應秋他們去辦了!
故而掌院你找他們就行,看看他們需要你做點什麼。”
非要打比喻,孫鑨相當於排名靠前的全國委員,而趙用賢則相當於主席團候補委員。
堂堂的掌院學士,難道只配與你林泰來的小弟直接合作嗎?
林泰來莫名其妙,這次帶你飛,怎麼似乎還挺不滿意的?
手裡的大學士、首輔太多了,用不過來了怎麼辦?
在翰林院巡視完,林泰來就去了另一個兼職衙門禮部主客司。
想打破這種前後慣例,大致只有三種可能,第一是皇帝特簡,第二是有特殊功勳,第三是排名靠前的人丁憂了。
大哥別鬧!你是大明的主客司郎中,別人是來恭順朝貢的藩屬首領!
你殺他算怎麼回事?大明的臉還要不要了?
那什麼奴兒哈赤跟你八竿子打不着,也沒惹到你吧?
再說奴兒哈赤是寧遠伯李家的家奴,你林九元和寧遠伯世子關係不錯,你怎麼下手殺人?
林泰來又恢復了癱坐的姿勢,口中喃喃道:“可能時機未到,可惜,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