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行覺得這樣談話不行,必須要說點不便於讓王錫爵聽到的事情。
於是他對王錫爵說:“荊石先回去,若還有話,明日到文淵閣再說。”
王錫爵今晚能主動到申府拜訪,就足以說明低頭的態度了,其他也不用多說什麼。
等王錫爵走了後,申時行又對林泰來說:“今天你有沒有發現,皇上對你的態度其實很優容?
一直到你叫破了皇帝的忽悠,皇帝才真正有點生氣。
但是再看後來你那廷杖,打完了還能讓你有體力大巡遊,若無皇上默許,廠公焉能如此放水?”
林泰來昂揚的答道:“那是因爲我的忠心可鑑日月,九重之內的皇上也能感受到啊!”
其實林泰來內心深處也格外好奇,皇帝爲什麼對自己又“打壓”又“寬容”?難道自己有主角光環?
還是因爲他從來沒有上過“請立皇長子爲東宮”的奏疏,引發了皇帝的好感?
“滿口胡言亂語!”申首輔忍不住斥道,然後又說:“那是因爲之前皇上曾發密札問我,你林泰來對建儲之事如何看待。”
還有這樣的事情?林泰來立刻好奇的追問道:“老前輩是如何回奏的?”
申首輔略顯得意的說:“我密揭回奏說,對於誰爲東宮,林泰來心中並不在意。”
這意思就是,如果不是老夫先打了底,皇帝能對你如此寬容?你林泰來不要不知道感恩!
林泰來彷彿吃了一驚,“原來向皇上出賣我的閣老不只是另三位,還有老前輩伱!甚至你還是最早的一個!”
申首輔:“.”
今天真是話不投機,滾吧!
從申府出來後,林泰來心裡恍然大悟,解開了先前的謎團。
原來是皇帝通過各渠道的信息,判斷自己具備很高的“統戰價值”,所以纔會想着使用小手段拉攏自己。
比如說召見大學士時捎帶上自己;又比如說先借大學士打壓自己,逼自己和內閣決裂,然後可能就是施恩提拔。
就像當初需要清算張居正時,皇帝就先鼓勵和提拔了“三紅人”一個道理。
而現在,皇帝又需要有人站出來爲君分憂,對抗擁立皇長子的聲勢。
只不過今天鄭貴妃和皇三子不停的作,把自己這統戰對象“逼反”了,皇帝也沒法子。
如此看來,當初不斷和鄭家結仇,確實是走對了。
以後只要自己小心點,別太跳,在國本大劫中的處境就安穩多了。
畢竟在皇帝眼裡,自己屬於被鄭貴妃和皇三子“逼反”的,和那些希圖擁立之功、拿皇帝刷聲望的大臣有本質區別。
林泰來回家的時候,本該是夜深人靜的時刻,但是今晚西城官員宅邸區域的行人明顯增多。
看來今晚並不安寧,不知多少人在串聯走訪,爲即將到來的政治風暴而準備。
到了次日,內閣根據昨天皇帝的口諭,草詔對林泰來進行處罰,上了罷官、削籍、充軍邊地這個大套餐。
詔書用印後到六科,卻被給事中封駁,沒有發下去。
爲了安撫鄭貴妃,皇帝繞過內閣、六科直接發中旨到吏部、兵部,但吏部、兵部依然抗疏復奏。
皇帝又下旨,處罰吏部和兵部,但這次又是內閣執奏封還,詔書還是沒有發下去。
於是關於林泰來的刑罰問題,君臣經過幾個回合的拉扯,在程序上暫時陷入了僵局。
就像林泰來所說的,皇帝需要維護威權,但大臣們又不能輕易的讓皇帝得逞,畢竟林泰來現在約等於政治正確。
這時候皇帝還有另一種手段,就是直接派錦衣衛抓人,然後關起來再說,逼迫大臣談好了條件再放人。
但萬曆皇帝並沒有想走到這一步,目前形勢已經夠亂了,皇帝不想再節外生枝。
因爲在君臣爲了林泰來而拉扯的這幾天,又有大量言官主動出擊,彈劾首輔以下的三位閣老。
有爲了保甲閣老的而攻訐乙閣老的,有爲了保乙閣老而攻訐丙閣老的,有爲了保丙閣老攻訐甲閣老的,還有同時攻訐兩個的。
種種攻防組合不一而足,各有各的目的,但本質上都想拉下其他人,保住自己人。
畢竟大明自有制度,不許上疏言大臣德行,所以都無法上疏稱讚自己人,只能通過攻訐其他閣老來保自己人了。
這就導致形成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混戰局面,可以說,朝堂已經徹底亂成了一鍋粥。
身處暴風眼的林泰來卻十分安靜,一直杜門謝客,老老實實的在家待罪。
與林泰來一樣閉門不出的人,還有許國、王錫爵、王家屏三位大學士。
在這種強度的彈劾下,他們根本不可能還上班,只能全部按慣例交了辭呈,然後做出在家待罪的樣子。
於是內閣就只剩下申首輔一個人了,所有的麻煩都要他一個人扛。
此時此刻,他格外想念自己的同僚們,哪怕是已經漸行漸遠的許二、總是唱反調的王四也不例外。
對於那些彈劾其他閣老的奏疏,成爲獨相的申首輔又不敢擅專,只能全部送給皇帝親裁,每天都有一大堆。
萬曆皇帝也快被這種亂糟糟的局面逼瘋了,尤其是大臣和言官上疏時,總是會連帶說起國本問題。
畢竟要說這個局面的源頭,還是因爲國本問題。
今天上午,萬曆皇帝才從鄭貴妃身上爬起來,就看到司禮監掌印太監張誠抱着一大迭章本,在殿門外等候了。
萬曆皇帝忍不住對張誠抱怨說:“近來只見議論紛紛,以正爲邪,以邪爲正,互相顛倒!
一本論的還未及覽,又有一本辯的,使朕應接不暇,到晚上也看不完!
朕如今張燈後看字,不甚分明,如何能一一遍覽?”
張誠也無奈的迴應說:“正值多事之春,過去就好了。”
萬曆皇帝猶自不滿的說:“更可氣的是,如此多論疏,竟沒有真正爲朕分憂,完全幫着朕說話的!”
大實話不好說出來,張誠只能用沉默來應付。
經過歷代皇帝的揮霍,你們老朱家的政治信譽和皇權神聖性.還能剩多少?
遠的有英宗皇帝殺于謙,近的有世宗皇帝大禮議胡搞,更近的還有陛下你清算張居正。
時至今日,現在的大臣們,誰還敢押上全部身家性命,一心一意的站皇帝這邊?
像林泰來、申時行那種,能相對保持中立,就已經很不錯了。
上面這些話說出來就要掉腦袋,張誠也只能爛在肚子裡。
於是萬曆皇帝又發密札詢問申首輔,應該怎麼辦。
申首輔回覆密奏說:“欲平定朝堂,請先平定內閣;欲平定內閣,請先平定林泰來;欲平定林泰來,請先諮詢有司。”而後萬曆皇帝便下詔,命吏部、兵部、都察院會審,給宮內逞兇、毆傷內監、霸凌國戚、輕慢君上的林泰來判刑!
一般來說,最高等級的審判是三司會審,三司指的是都察院、刑部、大理寺。
林泰來這次卻是吏部、兵部、都察院,比三司會審規格還高。
又次日,吏部堂官、文選司,兵部堂官、武選司,都察院的都御史齊齊列席,匯聚在吏部大堂。
但吏部天官楊巍、左都御史吳時來這些申首輔黨羽都挺奇怪,因爲他們沒有收到任何來自申首輔的招呼。
也不知道首輔心裡怎麼想的,竟然完全不聞不問。
在家閉門不出的林泰來也被提了過來,站在月臺上接受審判。
大約是廷杖受傷養得大好了,此刻林泰來精神煥發、神采奕奕。
他看了看堂內的官員,熱情的打着招呼:“喲!陳郎中你也在啊,前幾日多謝你的抗疏!”
吏部文選司郎中陳有年爲官多年,幾起幾落,但沒有過這麼噁心的時候。
近年來,不知多少同道壞在了林泰來手裡,但這次皇上傳旨重罰林泰來,自己卻要爲林泰來抗疏,阻攔皇上重罰林泰來!
陳有年只能冷笑嘲諷說:“你的傷勢痊癒真快。”
林泰來打了個“哈哈”說:“藥好,藥好!畢竟我們林府多年來積累了豐富治傷經驗,藥物也越發的精良了。”
主持人吏部天官楊巍開口說:“閒言碎語不要講了!開始正題吧!”
吏部左侍郎趙志皋說:“罪名不必討論了,皇上旨意說得很明白,可商榷的也就是判罰而已。
面對九天雷霆,罷官削籍還算是精神磨礪,唯有這充軍最爲折損士氣,最爲不可。
若如林泰來這般渾身杖傷、體質虛弱之人,充軍之後往往十不存一二,豈是保全士氣之法?又如何向士林交待?
所以我認爲罷官削籍,勒令返鄉即可,充軍就不必了。”
楊天官說:“如果只是罷官削籍,等於輕拿輕放,皇上必定不準!
我等在此審判,也要考慮如何讓皇上接受,不然只是浪費時間罷了!”
左僉都御史趙煥忽然說:“充軍之所以折損士氣,主要還是道途艱遠,戍地困苦。
不妨仍然保留充軍的刑罰,但不要往邊地發配了,謫戍地就在京城如何?
京城如此多營衛,難道還容不下一個罪卒?
如此上可以平息雷霆之怒,下可以維護士氣,豈不兩全?”
楊天官在這個問題上無所謂立場,只想早點把事情解決,便贊同道:“甚好!”
然後又轉向兵部尚書王一鶚,甩鍋道:“充軍後具體發配到哪裡,是你們兵部的事情了,就由你們擬定吧!”
吏部文選司郎中陳有年立刻開口道:“我提醒諸公,這個發配地不要在城中各處,要遠離各衙門,以免追悔莫及!”
衆人想象了一下,讓林泰來這樣的人在城裡當個小兵,肯定會招搖過市,那後果確實不堪設想。
比如讓林泰來巡邏御街,只怕所有衙門每天都會被光顧一遍!
還有,林泰來這樣的身份實在太吸引眼球了,在城裡轉悠,還不知道會鬧出什麼後果。
“那就去守城門!”武選司官員深思熟慮後說。
這樣應該能最大程度的限制住不良影響,因爲守城門就不能隨便移動。
聽到這裡,林泰來立刻發話說:“那我申請去崇文門!”
“做夢!”陳有年毫不客氣的喝道,“讓你去崇文門,怕不是要私設關卡強行收稅!”
崇文門是京城各門中最繁華的城門,崇文門稅關也是天下最有名的稅關之一。
隨後陳有年說出了一個提議:“還是去永定門吧!”
林泰來想也不想的拒絕了:“離家太遠,不去!”
然後又說:“宣武門或者朝陽門!”
“不行!”陳有年還是堅決反對。
宣武門的商業性僅次於崇文門,而且臨近西城,往來通過的達官貴人很多,讓林泰來守宣武門一樣惹事。
朝陽門是最重要的糧食運輸通道,怎麼能把林泰來放在那裡?
林泰來又問道:“那德勝門或者安定門?”
陳有年仍然堅決反對:“不行!”
北城就這兩個城門,因爲皇陵在北邊,一年到頭往來祭祀各路先帝、先後的使節、勳貴、太監很多。
再說聚集了數千撲街讀書人的國子監就在北邊,讓極其擅長煽動人心的林泰來去北邊,怎能放心?
林泰來又說:“阜成門?”
“不行!”陳有年依舊是這兩個字。
林泰來怒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要怎樣?
反正外城七門太遠,我絕對不去!”
陳有年冷哼道:“不必外城,老九門中我只同意將林泰來發配西直門!
如果是別的城門,我們絕對不同意,並另行上奏彈劾你們枉法!”
因爲在這時代,西直門是政治、經濟屬性最低的城門,城門外人口密度也很低。
無論怎麼看,西直門完全沒有什麼敏感之處。
而且西直門和皇城東南的主要衙門區幾乎成對角線,這距離非常安全,肯定不怕林泰來再去作妖!
所以綜合各方面情況,只有最爲清靜的西直門附合大家的要求。
林泰來無語,斥道:“你們算計的也太過分了!”
陳有年冷笑道:“對你的算計永遠不嫌多!”
“就這樣吧!”楊天官一錘定音。
他也有點煩林泰來,而且首輔又沒有打過招呼,那就沒必要偏向了。